愛豆的閃耀之旅由錢鋪成。畢竟,舞蹈課幾百塊一節課,季卡五六千塊。聲樂「1000到2000塊錢一節課」,表演課「一個季度要花小十萬」;熱瑪吉一次3萬,管一年;黃金微針2萬……而粉絲們對於「貴公子」「富貴花」人設的需求,讓一個包連續背幾個月都可能成為被攻擊的點。這個行業正在遠離窮人。
《創造營2019》結束之後,排在第12名的陸思恆收到了一條私信。因為他的一個大牌背包連續用了三個月,有人跑來質問:「你怎麼那麼low啊,一個包用多久來著?」他感受到輕蔑,覺得受傷,卻又無力改變——因為在這個行業,他確實不夠有錢。
「愛豆最常被罵的點就三個:醜、窮、low。」陸思恆告訴《貴圈》,「你穿的東西不夠high fashion,就是low。」
同樣參加過《創造營2019》的畢皓然,意識到粉絲的偏好變化是在2015年,那時他離開SM籤約樂華,和朱正廷、黃明昊屬於同期。練習生們關係親近,一起住宿舍,偶爾換著衣服穿——有錢人家的孩子名牌衣服多,這也讓粉絲產生了「樂華的練習生都很有錢」的錯覺。
「這種輿論很厲害,粉絲很能吹,說我家的藝人是都是富貴的。」在此之前,畢皓然以為粉絲們喜歡的是「白白淨淨、很苦、要打拼的人設」。許多練習生開始有壓力,或租,或借,或買,甚至是穿假貨,也要想辦法將富貴人設維持下去——至少是在粉絲面前。
近年來各大平臺的選秀比賽,按照出道名次一一看過去,無論黃明昊、朱正廷、王子異、周震南、何洛洛、焉栩嘉,還是虞書欣、趙小棠,每個人背後的財富故事都在粉圈流傳,「哥哥不努力就要回去繼承家產」的豪言,被津津樂道。
樂華娛樂旗下男團NEXT(樂華七子),又被稱為「富貴男團」
蓬勃發展的愛豆市場像一臺高速運轉的離心機,將那些家底不夠雄厚的年輕人甩出體系。如今的粉絲,喜聞樂見的是闊少逐夢演藝圈的瀟灑;至於十多年前那樣,擁有悲慘身世,靠「酒吧賣唱」「住地下室」一路打拼的勵志故事,似乎已經在偶像行業寥寥無幾。
財富本身,已經構成這個時代吸引目光的最大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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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周圍沒有特別窮的練習生。如果有的話,從面子上說,也不會讓大家察覺出來,尤其是男生。」10月底,畢皓然在位於北京某居民區的公司接受《貴圈》的採訪。工作人員禮貌地給我點了星巴克,而畢皓然手裡捧著一杯已經喝了一半的瑞幸咖啡。
《創造營2019》參賽選手畢皓然,從小在俄羅斯長大,2014年赴韓國SM娛樂公司練習3年
畢皓然24歲,從小在俄羅斯長大,母親在當地做些小生意——按照正常的社會劃分,應該算是小康家庭。如果走常規的讀書、就業道路,他很難直觀感受到家庭財富差異帶來的窘迫——但入了愛豆行,經濟落差就成了繞不開的一道坎兒。
2013年,畢皓然回到北京讀高中,被SM公司的星探發現。當時SM旗下的組合EXO正值巔峰,後來的歸國四子吳亦凡、鹿晗、黃子韜、張藝興在中韓兩國熱度頗高。畢皓然和同學合計了一下,直奔廣州參加選拔。面試地點在天河區,他原本訂的是200多塊錢一晚的快捷酒店,結果其他報名的人住的都是星級酒店。他覺得,這是「老總才會住的酒店」,「一晚上八九百,太虧了。」
但礙於面子,畢皓然還是跟大家一起住了。這一晚的房費他付得很吃力。「人家一個月有1萬塊錢生活費,我只有3000,只能從別的地方省。」回學校後,他吃了很久的泡麵,感慨幸虧「只住了一天」。
2014年,畢皓然正式成為練習生,被公司派往韓國受訓。每個周末,其他練習生會結伴去免稅店購物,他只能待在宿舍裡玩手機,吃外賣。他跟媽媽通電話,偶爾提到今天誰又買了什麼,好羨慕。「明明不是有錢人家,但是過得像有錢人家的生活。」回憶起那幾年的狀態,畢皓然有些內疚,因為再怎麼克制,集體生活還是無可避免地提高了他的消費水平。
他時常對媽媽懷有負罪感。媽媽在俄羅斯,年紀大了想回國,但又「擔心這個年紀回來什麼活都幹不了」,只能留在那裡做生意,維持生計。
27歲的陸思恆要比畢皓然順利一些。他性格外向,綜合實力更強,也更會製造綜藝效果。比賽中他人氣頗高,最終距離出道只差一步。
《創造營2019》出道夜,陸思恆最終排名第12,與出道位擦肩而過
一年前,我在《創造營2019》決賽之前第一次見到陸思恆時,他戴著圓框眼鏡,腿上綁著護膝,在宿舍大通鋪上收拾著行李,悲觀地預測自己將會被卡位淘汰。他把廣告主擺在宿舍裡的面膜樣品一一收入背包,立志要做「最有商業價值的第十二名」。
陸思恆家境比畢皓然好一些,但媽媽覺得當愛豆是不務正業,告誡他「不能從我這兒拿到一分錢」。最早陸思恆學跳舞不怎麼花錢,因為人緣好,跟著朋友「蹭課」就足夠了。但很快他發現,想再進一步「學點真東西」的時候,就不得不面對錢的問題。「幾百塊一節課,季卡五六千塊,已經是很便宜的,還有更貴的。」父親心疼他,有時會悄悄塞些錢,但只夠「交一點點課時費而已」。
粉絲痴迷於為在臺上的愛豆吶喊、尖叫,但邁向閃耀之路離不開錢。舞蹈之外,聲樂「1000到2000塊錢一節課」,表演課「一個季度要花小十萬」。「最窮的時候靠200塊錢做了一個月飯,好在家裡給我寄了不少臘腸。」陸思恆說。
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對價格的基本認知是房租:接一檔旅遊綜藝,整季節目的勞務費可以交3個月房租;籤約新公司,每個月的補助有一半可以用來交房租;看到社交網絡上有人扒出其他愛豆的同款衣服,他的第一反應還是「夠我交幾個月房租」——他至今都記得那個令他震撼的價格,「褲子5000多,外套三四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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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一場遊戲裡,人民幣玩家都是easy模式。
《青春有你2》的練習生靳陽陽,對《貴圈》算了一筆帳:一天一個面膜,六七十元;每月去美容院做一次基礎護理,2000元;熱瑪吉一次3萬,管一年;黃金微針2萬;正骨一個療程十次,至少也要2萬……
她本來在影視圈發展。但公司希望她迅速提高知名度,集訓了兩個月,把她送上選秀舞臺。節目中,她止步於60進35的環節,但短暫的練習生經歷讓她印象深刻。「愛豆的生活時時刻刻都需要光鮮亮麗,一定要從始至終都保持非常優越的儀表、儀態。這個社會,你想美就得有錢,剪個頭就要錢,想要衣服好看也要錢,是不是?」
《青春有你2》訓練生靳陽陽,2019年7月,曾參演電影《暴走狂花2》
錢對靳陽陽來說不是問題——拍廣告、演戲都能帶來收入,家裡也一直提供經濟補貼。在遍地都是「富貴花」的《青春有你2》宿舍,物質標準很容易被拉高。她漫不經心地提到,「大家護膚品用的差不多,就是都可以用得起的那種」。在我的追問下,她的答案具體了一些,「就是CPB、赫蓮娜那種比較常見的護膚品」。
在購物網站上,這兩個品牌的化妝品被納入「奢品」,赫蓮娜主打的黑繃帶晚霜,50g售價3480元。
練習生中,富是分等級的,從點外賣不用考慮配送費,到買奢侈品不用考慮預算,最高級的要數不在意解約金。和公司籤約前,靳陽陽的父母請了律師過合同,幫她把解約金從8000萬談到5000萬。靳陽陽嚷嚷著自己「賣了也不值5000萬」,籤約了。
「你不說我還真沒意識到,好像周圍做練習生的朋友們都挺有錢的。」靳陽陽從沒想過錢的問題。在節目中,她同寢室裡有的人媽媽愛搗鼓珠寶,有的人每個月靠基金理財就能覆蓋所有支出,更別提還有虞書欣、趙小棠這種靠「富貴家境」標籤出圈的選手。
《青春有你2》選手第一次亮相時,虞書欣就以一套價值超過20萬元的私服登上熱搜。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冰清玉潔」四姐妹的迪士尼公主裙,廉價到像是從影樓租來的。另一位熱門選手趙小棠,決賽夜因為母親的保養有道和掩面哭泣時左手閃耀的鑽戒,登上熱搜。
虞書欣錄製《青春有你2》自我介紹短片時,穿的整套私服價值超過20萬
家境的差異,在偶像行業被無限放大——站在同一個舞臺、做著相同動作的年輕人,現實中面臨的境遇卻是天壤之別。有人天生擁有做夢的權利,有人卻不得不為夢想支付高額成本。
在SM做練習生一直是畢皓然引以為傲的一段經歷。在《創造營2019》錄製期間,一次大家坐在一起用iPad看舞蹈視頻,突然間看到很有名的全球頂級舞者、編舞老師Brian Puspos,大家很興奮。
全球知名編舞大師Brian Puspos在全球舞朝競技場Arena LA的嘉賓表演秀
畢皓然想炫耀一下,自己在SM做練習生時跟他上過課。那個時候,公司會定期請歐美頂尖舞者來給練習生授課,一兩個月一次,一節課兩小時。20多個練習生,年紀小的十歲出頭,大一點的18歲左右,在教室裡一起上課。
還沒等畢皓然說什麼,有個家境很好的練習生突然說了一句,「我跟他練過,太累了」。畢皓然後來發現,這個練習生曾經跟很多大師上過課,「而且都是自己去學」。
「我完全沒想過還可以自己請(老師)。這得多少錢,對不對?去一趟美國,待一個月,就為了上各種大師課。甚至我聽說還有人把人家請來國內輔導,那更貴。」
「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力。」畢皓然連連感慨。
除了「富貴人設」對粉絲的吸引力,有錢帶來的優勢是方方面面的。有經紀公司CEO在媒體採訪中直言,更喜歡籤約有錢人家的小孩,因為可以排除「缺錢」 的道德風險,心無旁騖長遠發展。
陸思恆提到,很多時候自帶「資本」的練習生可以直接為公司分擔前期投入。比如,合同中的宣傳費,一般由公司先行墊付,後期再按比例從藝人收入中扣除——公司收回成本需要漫長的過程。但是現在,一些家境好的練習生,可以和公司一起支付這部分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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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創造營出來後,畢皓然開始嘗試拍戲,賺些片酬。但受疫情影響,機會寥寥,他開始轉做直播帶貨。說起這事,這個時刻注意表情和儀態的男孩,情緒波動了一下,「拍小視頻、做直播,換做三四年前,就是打死我也不會幹。」至於原因,他不願意直接說出來,拐彎抹角地表示,「就是你說的那樣」,「他們認為的那樣」。
我看過幾次他的直播,表達不算流暢,狀態也不如專業主播亢奮,實時觀看人數在2000上下。他直播間裡最暢銷的產品,是一款平臺合作的螺螄粉,加辣加臭,9.9元三包。這是他每次開播時第一個介紹的產品,會泡一碗擺在面前,偶爾低頭擺弄筷子,確認有什麼配料。
畢皓然直播間裡最暢銷的產品是螺獅粉
第一次下播回家後,他哭了。他意識到,這次直播也許是他與理想之間的一條分界線。
今年3月,畢皓然過了第二個本命年生日。他開始認真考慮收入問題,「不能再跟家人要錢了」。
直播沒有給他帶來收入——試播期並沒有分成。但他把這看作表態的機會,想要藉此告訴公司和所有潛在的合作方,「只要你能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去努力把它完成好。」
靳陽陽的焦慮來自對職業道路的不確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行?是不是要被人遺忘了?」她想了許多可能的發展方向:如果走文藝片路線,希望成為春夏一樣的演員;拍正劇的話,榜樣是孫儷;走時尚道路,參照標準是倪妮。
至於掙多少錢,她不是很在意,主要是想「多拍戲,拍好戲」。她接廣告也會挑一挑,「當然不是說來活兒就幹了,我要看這個我喜不喜歡。」
陸思恆也在抓住一切機會推銷自己。《創造營》比賽期間,他時常在舞臺下練習順口溜,鍛鍊主持基本功,為日後的生計做準備。他半開玩笑地跟拍攝花絮的攝像大哥套近乎:「如果有攝像的活兒也可以找我,什麼推鏡、搖臂,那些我都可以。」
從《創造營2019》出來後,他有時會被邀請去一些公司,給練習生提建議。在他看來,現在的練習生大體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眼裡有光的,另一種是眼裡有錢的。
對前一種,陸思恆會打擊,為了讓他們提前適應比賽中的高壓環境。對後一種,他則更多地給予鼓勵。
「你覺得我多久能賺回來?」
「很快。只要你敢,你就有萬丈光芒。」
《創造營2020》以「敢」為主題:「敢,我有萬丈光芒」
模擬這段對話時,陸思恆笑了一下,隨即又認真起來,「一個人只要問出這個問題,我就知道他不會再幹這一行了。」
*部分圖片源自網絡
來源:貴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