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宇(北京大學中文系)
《我們騎鯨而去》 孫頻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
孫頻的中篇小說《我們騎鯨而去》發表於《收穫》雜誌長篇專號2020春卷,同年8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單行本。
單行本中不僅附有相關的評論和訪談,還附上了兩個短篇《貓將軍》和《陽臺上》。
這兩個短篇看似講述了和《我們騎鯨而去》完全不同的故事,但在結尾處卻與之有著某種神秘的呼應,尤其是《貓將軍》的結尾:「……在這瓷貓的背上,騎著一個用泥捏出來的小女孩。小女孩騎在貓背上,也高高地昂著頭,神情歡快,似乎隨時等待著和她的坐騎一起奔跑。」
如果通讀全書就會發現,「坐騎」往往意味著死亡——騎在瓷貓背上的小女孩暗指《貓將軍》中老劉的小女兒;而在《我們騎鯨而去》中,作者通過上下文和一系列副文本暗示:「騎鯨而去」的老周一定是死了,而且是因飢餓而死。也就是說,老周甚至根本沒有真正騎上鯨魚,只是在臨死前看到了鯨魚,是作家孫頻把這個迴光返照的瞬間充分展開,才讓老周的死獲得了一種升華。
如果把「騎鯨」的含義拓展為一種美好與升華的結局,那麼我們就可以理解本書標題的主語為什麼不是「老周」而是「我們」了——《陽臺上》中的小魚雖然聽到了故事的另一個殘酷的版本,但她想到的是:「都不重要了。是的,都不再重要了」,她願意讓老康活在張紅的保姆所編造的童話之中,就像今年熱播的《隱秘的角落》中面對笛卡爾兩個版本的愛情故事時,「你可以相信童話」那樣。
《我們騎鯨而去》中的王文蘭同樣相信了老周虛構的木偶劇而選擇留在島上,如孫頻所言:「她選擇一個人留在海島,選擇一種夢幻,也是一種對自我的成全吧。用盡全力而讓自己最終落入夢幻,也是人類一種特有的尊嚴吧。」
然而孫頻的另一段話卻在不經意間暴露了這些結局共同的秘密:「無論是她還是讀者,都心知肚明她已經回不去了,她是一個被社會淘汰出來的個體,而社會從不因為哪個被淘汰的個體而產生憐憫,所以選擇一種夢幻對她來說也算是慈悲的方式。」
也就是說,王文蘭之所以能夠活在「夢幻」中不是出於她自己的努力,而是出於作家的「慈悲」。是孫頻的「慈悲」為小說的結局增添了亮色,也是孫頻的「慈悲」賦予了小說某些超現實的特質。
孫頻1983年生,江蘇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著有小說集《隱形的女人》《九渡》《三人成宴》《同體》《假面》《疼》《十八相送》《無相》《異香》《罌粟的咒》《自由故》《鹽》《魚吻》《不速之客》《裂》《鮫在水中央》以及長篇小說《繡樓裡的女人》。曾獲《小說月報》十五屆百花獎、第八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第六屆《花城》文學獎、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第十屆《上海文學》獎、紫金人民文學新人獎、首屆《鐘山》文學雙年獎等。(圖片來自網絡)
2016年之前,孫頻寫過不少殘酷冰冷的結局,這表明她對現實不是沒有深切的體認。但近幾年來,「她的文字也不再那麼激烈和決絕,有了更多的溫和與詩意」,這是因為現在的她更加看重文藝作品「撫慰人心」的功能。這種撫慰讓我聯想到一百年前魯迅在夏瑜墳上「平空添上」的花環——對現實有著深刻洞察的魯迅之所以「不恤用了曲筆」,正是為了撫慰那些「做著好夢的青年」。
出於「對萬物的悲憫」而使用「曲筆」,是孫頻與魯迅的相通之處,而「曲筆」寫出的內容卻顯出了兩人的差別:魯迅所寫的花環有現實作為基礎和支撐;而孫頻的「曲筆」卻顯得有些超現實,她不是從人物所處的真實環境中把人提升,而是在一個夢幻的國度中讓人飛升。
如果「騎鯨」意味著一種超現實的拯救,那麼「我們」是否還有「騎鯨」之外的選擇?
拋開超現實的外衣,從寓言的意義上理解二人的「曲筆」,我們還是會發現不小的差異:魯迅的「曲筆」暗示著孤獨的先覺者終將被理解,夏瑜的事業後繼有人;而孫頻的「曲筆」卻是始於個人,終於個人的——「我們」相聚於孤島,卻不是騎著同一頭鯨魚而去,而是選擇了各奔前程。
如果「騎鯨」意味著各自遠去的背影,那麼「我們」是否還有「騎鯨」之外的選擇?
孫頻在訪談中不止一次地提到「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這句話在近年頗為流行,似乎已成為文學愛好者樂於背誦的金句。但翻開約翰·多恩的原詩,上面卻寫著:「沒有人是一座孤島」。這句詩的翻轉與現代人的原子化有關,孫頻勘破了老莊哲學「都是用來統治人的東西」,卻沒有明白「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也是同樣的道理。
同為現代人的馮至洞悉了這一點,於是在自己的詩篇中渴望著孤島的聯結:「一個寂寞是一座島,一座座都結成朋友。」《我們騎鯨而去》中的三個人一開始也是希望「結成朋友」的,他們互相關心,彼此照顧,但後來卻由於王文蘭搞旅遊開發的設想釀成了三組「二對一」的格局:王文蘭先是希望利用「我」的社會關係來拉遊客上島,於是與「我」接近而不理老周;不成之後又想找老周幫忙,於是與老周接近而不理「我」;不想老周也不願出手相助,於是「乾脆誰都不搭理了,不理我也不理老周」,然後「我和老周又在一起了」。這三個人可以說用光了「二對一」的全部排列組合。最後三個人雖然還可以坐在一起,但早已做好了各自的打算。
三個人都熱愛文學,按理說共同的愛好應該孕育出牢不可破的友誼才對。但從最後的結局看,使三個人各自走散的或許恰恰是文學。
面對王文蘭的奇思妙想,老周與「我」只是相對而嘆:「她就是吃的苦太多了,吃的苦太多才變成這樣,你看她多像麥克白啊,面對時間的激流險灘我們不妨縱身一躍,不去顧忌來世的一切。」
文學家習慣在面對現實生活中的人事時迅速尋找文學經典中的形象與之對應,對應過後會獲得一種認知上的滿足,卻沒有任何的實際行動。文學能幫助我們認識世界,對更多的人與事表示出同情和理解,但問題在於改造世界。
孫頻坦言:「我總是試圖去寫我看到的那些散布在這世間的各個角落裡的人,那些最卑微、最真實、最有韌性的人。我無法為他們做什麼,我不能拯救他們於水深火熱,我不能施捨錢財讓他們遠離貧寒,我不能和他們在一起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樂而忘憂,我甚至不能當著人來人往給他們一個真誠的擁抱,我只是一個作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們寫進小說,給予他們一個小說的世界,給予他們一種藝術世界的愛與眼淚。」她道出了文學的意義,也道出了文學的限度。
但即使在認識世界的層面上,老周倚仗的文學經典也是不夠完整的。王文蘭顯然不是麥克白,功名顯赫的麥克白追求的是擁有更多權力和榮耀的王位,而王文蘭是想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而不得。兩人有各自的痛苦,但前者的痛苦是錦上無花,後者的痛苦是雪中無炭,差異還是相當明顯的。奧爾巴赫在評價莎士比亞時一針見血地指出:「他按悲劇處理的只是高貴的人,諸侯和國王,政治家,統帥和古典時代的英雄;在平民、士兵或其他中下層人物登場時,使用的總是低等文體。……莎士比亞的世界精神絕對不是平民精神。」王文蘭身上那種崇尚行動的平民精神恰恰是熱愛莎士比亞的老周所不能理解的。與兩位相對專業的作家和藝術家相比,只是在高中時代發表過文章的王文蘭顯然離文學更遠,但苦難的經歷賦予了她強大的行動能力。在決定了修建旅館後,王文蘭可以「一個人在海邊,冒著雨搬一塊塊的礁石」。當「我」問她什麼時候才能搬完時,「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斜視著我,笑著說,沒聽過愚公移山的故事?」此時的「我」像河曲智叟一般無言以對。
由此看來,三個人分道揚鑣的責任並不在於王文蘭的想法幼稚,而在於「我」和老周的毫不作為。老周的口頭禪是「要活在自己的腦子裡」,而王文蘭有一種「對物質的永不饜足」,他們二人恰好構成「唯心」與「唯物」的兩極。一個老周或許只能顧影自憐地吟誦著:「誰此刻沒有房屋,那就不必建築,誰此刻孤獨,就永遠孤獨」(裡爾克《秋日》),三個老周無非是把這首詩編排成「多聲部」的朗誦;一個王文蘭或許只能活在作家的「慈悲」賜予的「夢幻」中,三個王文蘭雖然不能修建空中樓閣,但只要有一個島,她們就一定能造出一個新的世界。
如果「騎鯨」意味著一種超現實的拯救,那麼「我們」或許還有「騎鯨」之外的選擇。
如果「騎鯨」意味著各自遠去的背影,那麼「我們」或許還有「騎鯨」之外的選擇。
【搶先讀】
《我們騎鯨而去》講述了一個沒有四季,永遠都是夏天的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島,上面住著三個各有創傷的人:熱愛寫詩,卻把生活過得一團糟的不得志的中年小科員「我」;才華橫溢,卻因同行間嫉妒而失手殺人的七十多歲的劇作家老周;殺死了家暴丈夫,坐了17年牢後出獄,卻又遭逢獨生兒子車禍去世打擊的中年女子王文蘭。
三個為了躲避人世嘈雜的人來到偏孤的小島,日日朝夕相處,卻在看不到盡頭的孤寂中動搖了上島的初心。不久,老周莫名從小島上消失不知所蹤,來島上守礦的「我」也違背了合同,提前回陸地,只留下王文蘭還在堅守著要在島上開發所謂旅遊項目的「理想」。
以下文字摘選自《我們騎鯨而去》,讀者可以先「讀」為快——
那個小島上沒有四季,陽光永遠兇猛異常,好像離太陽只有一步之遙。在這島上待久了,便能看到,長成各種形狀的時間正在那裡走來走去地閒逛。
那些已經蒼老的時間仍然棲息在陰森的椰林裡,粗大的欖仁樹裡、橙花破布木裡。坐在欖仁樹白骨般猙獰的樹根上,甚至還能聽見這些時間遲緩滯重的咳嗽。那是還有恐龍的時代吧,它們就生活在這島上,寄宿在珊瑚礁上,樹木的枝葉間,代代生息繁衍,繁殖出越來越多的時間。幾億年過去了,這裡沒有國家,沒有戰爭,沒有朝代更替,直接就從恐龍時代過渡到了現在。
剛上島的人往往會被這些龐大古老的時間嚇住。
黃昏,我走近沙灘的時候,遠遠看見那兩隻黑背一坐一臥。這是兩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被遺棄在島上的狗,已經淪為野狗。
坐著的那隻像個人一樣,豎著耳朵,呆呆望著海水退潮。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過頭,神情憂鬱地看了我一眼,便又繼續扭頭看海水。它的目光太像人的目光了,我心裡不免有些害怕,疑心它其實就是個在島上被施了魔法的人,只是我沒有能力認出他來,又擔心它會跳海自殺。剛來到這島上的時候,老周就曾告訴我,這島上的狗因為太孤獨,都有些抑鬱,很容易染上跳海自殺的毛病。狗天生是會遊泳的,但一旦它打定主意要自殺,它就有本事讓海水把自己淹死。有隻狗自殺一次他救一次,每次把它從海裡救出來,它還要執拗地繼續跳海自殺,反覆折騰幾次,最後一次終於死成了。死狗浮在海面上,白色的肚皮鼓鼓的,狗牙雪白地齜在外面,屍體比它活著時膨大了一倍,所以看上去比活著時兇悍了不少。
據老周說,有一段時間,這島上的狗比人還多。因為以前那些在島上採礦的工人和偶爾上島的漁民一共加起來也超不過十幾個,人太少,寂寞,所以都喜歡養條狗做伴。除了工人和漁民,狗便成了島上的第三大島民。第四大島民居然是眼鏡蛇,但眼鏡蛇也不是島上的土著。據說有一個工人曾把一籠蛇帶到島上來,準備在工作間隙慢慢燉了給自己下酒,不料從籠子裡逃掉了幾條,眼鏡蛇此後就在這小島上安營紮寨繁衍子嗣了。爬上欖仁樹摘山枇杷的時候,有時候會看到樹枝間正盤著一條大蛇,聽見聲音,蛇盤裡倏地吐出一截血紅的蛇信子。此外島上還有幾隻野貓,說是野貓,其實都是被人帶到島上之後又遺棄在這裡的。據說有一個工人曾經還想把一頭小豬帶到島上來做伴,等它長大就殺了吃肉。沒想到回島的路上遇到了颱風,颱風過去了,寒潮又來了,終於等到像唐僧取經一樣漂回了島上,小豬已經在路上長成一頭大豬了,結果回到島上不到一個月,這頭豬就跳海自殺了—因為島上沒有第二頭豬。
已經退潮,我走到沙灘上,低頭看有沒有什麼好看的貝殼。我有一個百寶箱,裡面收納著各種從沙灘上撿到的貝殼。我曾在這沙灘上撿到過各種稀奇的貝殼,唐冠螺、毛法螺、海兔螺、泡螺、綴殼螺、鸚鵡螺、蠍尾蜘蛛螺、馬蹄螺、椰子渦螺、花仙螺、黑星螺。還從這沙灘上撿到過各種外國的酒瓶子,我把它們都插在椰子樹的周圍,做了柵欄。陽光好的時候,這些瓶子流光溢彩,狀如寶石。我還撿到過幾隻漂流瓶,裡面裝著或長或短的信。或許是一個船長在船即將沉沒時寫的,或許是一個水手寫給遠方的姑娘的。這些瓶子各自馱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不知已經在海上流浪了多久。我把它們又扔回了大海,讓它們馱著秘密繼續流浪。秘密,與魂靈、氣息屬於同一物種,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在這個世界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裡,它們也許正藻荇交橫,汪洋恣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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