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喬的異想世界》的影像隱喻
——基於電影符號學的解讀
作者:張義文
法國電影理論家克裡斯蒂安 麥茨認為,電影不是「對現實為人們提供的感知整體的摹寫」,而是具有約定性的符號系統。作為一門將電影視作一種特殊符號系統和表意現象進行研究的學科,電影符號學自創立以來就為電影文本的解讀、批評提供了有力支持。電影符號作為意義的載體,不僅需要創作者在編碼時賦予其意義,更需要解碼者(觀眾)有解讀的趨勢和共鳴。在新近獲得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最佳影片(提名)等獎項的影片《喬喬的異想世界》中,創作者在影片的符號系統內賦予多種指涉意義的視覺符號,主要包括道具符號、場景符號、人物符號三類,指認具體的符號並進行解讀,是直抵影片本質的重要路徑。
《喬喬的異想世界》海報
道具符號:兔子與鞋帶
《喬喬的異想世界》是一部二戰題材的影片,講述的是少年喬喬從對希特勒的狂熱崇拜逐漸覺醒,開始保護猶太女孩甚至產生愛意的故事。該片英文譯名為《Jojo Rabbit》,直譯為《喬喬兔》,顯然兔子在影片中絕非僅僅作為動物那麼簡單,從符號系統的編排中我們可以指認,兔子的所指就是既是喬喬也是猶太女孩艾爾莎。兔子的首次出現是在影片開篇,喬喬參加希特勒青年團訓練營時,被長官命令殺死一隻灰兔,喬喬出於善良和膽小將其放生,隨後被眾人嘲笑為「喬喬兔」,但喬喬在自我意識中接受了這一指稱,因為他認為兔子「可以勝過所有敵人,它勇敢、機敏又堅強」,而在影片結尾時面對危險的巷戰現場,喬喬恰恰實現了這些特點,機敏地穿梭在掩體中。而喬喬在家中發現艾爾莎時,同樣面臨著「殺兔」困境:一方面是來自於納粹思想的反猶主義,要求其舉報艾爾莎;另一方面則是出於善良天性與懼怕連帶責任的膽小促使其「保護」艾爾莎,敘事的相似性也讓艾爾莎與兔子產生同構,而喬喬在其畫作中將艾爾莎直觀表現為被囚禁的兔子,恰是一種確證。如此來看,喬喬與艾爾莎同為兔子也就抹除了猶太人與雅利安人的差異,這為喬喬從保護到愛慕艾爾莎,艾爾莎將其看作弟弟提供了絕佳的暗示。
《喬喬的異想世界》劇照(喬喬的簡筆畫)
鞋帶是影片中的另一重要符號,該符號更多關聯的是喬喬與母親羅茜。影片中繫鞋帶的動作先後出現四次,第一次是羅茜為喬喬繫鞋帶,體現的是母親對孩子呵護的愛;第二次是羅茜故意將喬喬兩隻鞋的鞋帶綁到一起,迫使喬喬絆倒,意在暗示納粹終將滅亡,讓喬喬擺正心態,傳達出母親對孩子正確的愛;第三次是羅茜被納粹黨人處以絞刑,喬喬哭著為母親繫鞋帶,這是喬喬的反哺,也暗示了他的長大;第四次是喬喬為艾爾莎繫鞋帶,進一步表現喬喬開始擁有「愛人」的能力。統觀之,鞋帶的符號正是喬喬成長為獨立個體的視覺隱喻。
場景符號:訓練營與暗格
讓 米特裡認為,「影像作為攝影機所面對的外部世界的一部分,是從特定的視點觀看到的客觀現實」。因此,對特定場景的選擇,是創作者主觀態度的表現,對場景的符號學解讀,也就更加切中創作者的原初想法。《喬喬的異想世界》中,希特勒青年團的訓練營場景頗具形式意味,白日的訓練營廣袤而開闊,在構圖上下半部為密集的青年團少年,上半部為一頂頂酷似金字塔的帳篷,它們有著三角的外形、土黃色的布料,從這種符號化的場景中我們可以解讀出導演的實際意圖:納粹分子們終將被埋葬在墳墓中。而到了夜晚,青年團的少年們由於獲得了焚書的許可,大肆燃燒「人類進步的階梯」,影像在場景的構圖上則安排為底部為訓練營帳篷,底部以上皆為焚書產生的星星點點,這種極端行為與瑰麗影像產生了強烈反差,讓人錯愕,進而感受到創作者對納粹行徑的諷刺。
《喬喬的異想世界》劇照(訓練營場景對比)
這種場景符號還進一步表現在對猶太女孩艾爾莎生存空間的表現上。艾爾莎生活在喬喬家二樓的暗格中,從敘事的角度看,暗格具有躲避納粹追殺、與羅茜和喬喬發生情節關係等必要的合理性,但從符號學的角度看,暗格之暗恰恰在於其無法公示於陽光之下,正如艾爾莎(可進一步引申為廣大猶太人)在二戰時期的德國無法正常生活一樣,暗格作為場景符號,既是其生存的必須空間,更是其本身的寫照。而伴隨盟國的勝利,艾爾莎逐漸走出暗格,走到大廳,走出房門,空間的變化也是其獲得自由的象徵,最後影片在大街上艾爾莎與喬喬的舞蹈中將自由之喜悅推向高潮。
人物符號:怪異的人與缺失的人
後結構主義者認為,符號系統並非是機械、封閉和靜止的,而是開放、動態的。電影作為內文本的符號系統必定與作為外文本的社會系統發生交流,因此,從《喬喬的異想世界》中人物符號的分析中可以解讀導演對二戰時期德國社會的態度。
怪異的人是針對影片中諸多不合常規的人物的統稱,包括生育機器一般的納粹女秘書,其聲稱為國家生了18個孩子,並在訓練營訓導女學員將生孩子作為國家任務;為迷惑敵人設計紅鬥篷、插紅纓的頭盔和裝有音響的衝鋒鎗的少尉;錯將五個牧羊人作為德牧軍犬領到辦公室的兵士;身材瘦高、裝扮怪異的蓋世太保;當然也可以包括因面部受傷總強調自己丑的喬喬。事實上,怪異的人物恰恰映射了二戰時期納粹德國社會的病態,克拉考爾在其著作《從卡裡加裡到希特勒》中就曾通過二十年代德國影片的分析指出,「德國人對混亂(chaos)的恐懼和對秩序(order)的渴望,以致他們甘願臣服於威權統治」,就本片而言,怪異的人物形象無異於臣服於威權統治之後的自我異化。
《喬喬的異想世界》劇照(手持衝鋒鎗的少尉)
怪異的人作為人物符號尚且存在,而缺失的人則作為一種不可見成為一種獨特的人物符號,影片中特指喬喬的父親。喬喬的父親被派往義大利參加戰爭,這一事件僅通過人物對話得知,其本人自始至終都是缺席的,對喬喬而言,這一境遇在符號系統中就呈現為「失父的一代」。父權作為維持社會秩序必不可少的存在,他的缺失造成了喬喬的秩序的混亂,只能盲從於納粹的極權思想,因此,喬喬幻想出希特勒作為自身行為的指導。有趣的是,在喬喬與母親的對話中提到父親,母親羅茜以角色表演的形式再現父親這一角色,並與喬喬跳舞,顯示出喬喬對父親的渴望,進而可以解讀為對秩序的渴望。
《喬喬的異想世界》劇照(喬喬與其幻想的希特勒)
電影符號學作為一種影片分析方法,幫助觀眾更透徹地理解創作者的思想表達。《喬喬的異想世界》充滿各類符號的影像隱喻,從道具到場景再到人物,對符號的指認與分析讓我們看到從一部二戰背景下的兒童青春片向社會問題片的轉變。(張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