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早期賈寶玉和林黛玉有幾次頗為大規模的吵架行為,第二十九回中二人大鬧一場,一個邊哭邊吐,另一個氣歪了臉砸玉,賈母、王夫人等大幫人馬聞訊趕來,急急忙忙上線勸架,但最終也別無他法,只能訓斥襲人和紫鵑一番、敷衍了事。
大家族最講究兄弟和睦、關係友好的體面假象,最在乎面子工程。
賈府嫡系少爺和親戚家的表妹,吵成烏眼雞,雖說可以解釋為「小孩子不懂事」,但終究是有礙賈府顏面之事;更何況這件事的本質遠比「小孩子吵架傷面子」更嚴重。
此後,賈母如何處理這樁吵架事件?
長輩們當然要出面勸說,然而這樣的言語,顯然並沒有實質性功效。
此後,書中提及的賈母態度也很有意思,她甚至指望二人在薛蟠的生日宴會上見面、自行解決,「他兩個見了也都完了」。
很多時候寶黛二人的矛盾,「三天惱了兩天好了」確實是一方道歉自行解決的。那麼,薛蟠生日宴會,能解決賈寶玉和林黛玉的矛盾嗎?
這二人根本的矛盾根源,在於愛而不得的患得患失,在於封建禮教對自由情感的束縛和壓制,在於包辦婚姻制度對於少男少女心事的漠視和碾壓。
以上種種,哪一項是薛蟠生日宴會上的客套寒暄能解決的?
通通都不是。
寶玉黛玉和好,此後的直接原因是寶玉上門誠懇道歉,後期的根本原因是二人終究明白彼此心意、不再反覆無謂爭吵。
那麼,精明通透如賈母,為何要將期望寄託於薛蟠生日宴會呢?
所謂病急亂投醫,大概如是。
從表面上說,賈母要過問寶玉黛玉吵架的小事,是因為賈府禮儀、是親戚情分、是家族不夠和睦等因素,但實際上,賈母也好王夫人也罷,人人心知肚明,寶玉黛玉這二人之間真正的病根是「情」之一字。
真正困擾賈母的,不是寶玉和黛玉此時的一頓口角一次爭吵一番爭執,而是未來她作為賈府掌舵者終究要為賈寶玉指派婚事、要棒打鴛鴦。
終有一天,她會狠狠傷害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兩位至親。
賈母固然心疼林黛玉,從主觀意願上希望她幸福。
但是,賈母必須要對整個賈府的家族利益負責,林家已經落寞、不適合作為聯姻對象;
林黛玉個性孤高,更不是合適的賈府當家少奶奶人選。
賈母再喜歡林黛玉,也不代表她可以不顧賈府利益、選擇不適合的人來當賈府兒媳。
這就意味著,隨著林黛玉長大成人、性格定性,隨著林家越來越一敗塗地,賈母也越來越清晰自己終有一天會親手傷害林黛玉,同時,也會狠狠傷害一片痴心的賈寶玉。
這對賈母而言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她固然有雷霆手段,但也同樣有切膚之痛。
與其說困擾她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一次爭吵小插曲,不如說是傷害兩位至親晚輩以成全家族利益的不得已而為之。
賈母當真認為一次筵席、一場道歉、幾句好話就能解決問題嗎?
她當然沒有那樣天真。
所以,在聽聞二人都不去薛蟠生日宴會之後,賈母焦灼的態度才真正暴露了她內心對這個問題的真實觀感,「不是冤家不聚頭」。
賈母又能如何?
她也只能拖延,只能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只能任由負面情緒來主導。
如果說賈府裡真正有人為寶黛二人而遺憾痛苦,那麼賈母一定是其中第一人;她的痛苦程度,大概遠超紫鵑等人;但諷刺的是,她也是始作俑者「悲劇締造者」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