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壞人這樣的詞,不足以概括一個人。
《權力的遊戲》裡,賈昆與阿莉亞初次分別時,留下一枚銀幣和一句話:「凡人皆有一死。」
這句貫穿全劇的咒語,據說是最開始的無面人教給礦井奴隸們的寬心話——生活充滿苦難,但總有死可以解脫。
從神話故事裡走出來,我們不再茹毛飲血,也再無地主去推翻,大多數人不再向神明祈禱。但活著,仍非易事。欲望的橫流、責任的重擔,似乎比刀光劍影還要冰涼。
一
人人都有軟肋,人性的複雜美感也正在於此。至尊寶如果不愛紫霞仙子,大話西遊就沒什麼可懷念的;瓊恩·斯諾如果不背叛野女,《冰與火之歌》就乾脆變成言情小說;《活動變人形》之所以好看,是因為縱然寫家人與個人掙扎,王蒙一個偉光正的人物都沒往裡面擱;馮小剛的屁股固然難看,但如果沒有這兩瓣白花花,《老炮兒》的生活意味又減少了很多。
剛做記者時,跟著領導跑一個人物欄目,每個月專訪一位業界大牛。數月後領導放手,我開始自己找資源,找前輩要電話錄,在記者群裡打聽聯繫方式,打大牛單位的電話,跟他們的秘書套近乎,甚至在大牛的微博評論裡直接約訪。
憑著一腔熱血,加上悉心準備的採訪提綱,也成功了不少。
採訪大牛通常是很愉悅的。他們工作與居住的地方要麼豪華寬敞一塵不染,要麼逼仄狹小書卷滿滿,談吐有嚴謹小心的,也有放浪不羈的,但有一點共性:語言始終親切,心中始終設防。
我是個被好奇心奴役的人,縱然所寫的嚴肅財經文並不需要那些素材,卻每每對採訪對象內心的陰暗面欲罷不能。
但也許還是太嫩,一句「當時您不可能……」就道破了內心的窺探欲。精心設置自覺隱形的觸角,被大牛遊刃有餘地擋在牆外。
直到那次,我報了一個相當敏感的選題,居然通過了。心裡激動,聯繫約訪也是幹勁十足。當時,一位教授A處在話題的風口浪尖,也自然成為了我的約訪對象。連續多天,我往他辦公室打電話,秘書都說不在。後來我打開他的博客留言,倒是很快回復了。他問明我的單位、選題、採訪提綱之後,提出了一個要求:「你先看完我博客至少一半的文章,再來找我。」
300多篇文章,圍繞敏感話題。還好文章都較短,大多是案例展示加上A教授的短評。我花了兩天時間,粗淺閱讀完,繼續在博客上聯繫他。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他不再回復我的留言,而是就我的採訪專門寫了一篇博客。文中,我被描述成他的對立言論集團僱傭的實習記者, 真實目的並不是採訪,而是搜集他的不當言論好迫害他。最令我驚訝的是,他展示出了一條條有真有假的「證據」,乍一看相當有說服力。在這些證據中,我的個人信息暴露無遺。
每看一句,血氣就多上湧一點,最後直接在辦公室掉眼淚。
奇怪的是,流完眼淚,心裡反而燃起了更強的鬥志,心想:「我非要採訪到你不可!」繼續給他博客留言,重申採訪目的,保證媒體的客觀立場,要求他把那篇文章刪除。
最後當然無果。
3年時間過去,我逐漸理解了A教授的行為——因為所持觀點,多年遭受批判,所以也習慣了去質疑。也許他確實被自稱記者的人欺騙過。也許他生活的世界我無法想像,而支撐著他一路走過來的信念,必然是強大的。看似張狂無理的行為,也不過是他內心恐懼的映射。
不禁想起那些大牛們,其實也在細節裡透露出他們的恐懼:「我是封面人物嗎?」「這個話題你還採訪了誰?」「他是怎麼答的?」「有些話不能寫出來,只當是與你閒聊,明白的吧?」
為名、為利、為人,恐懼一切可能的缺失。你看他光鮮富貴,他卻看你自由愜意。
二
大學時學了社會學,經常在外發問卷、做訪談,好奇心是很好的學習動力。大三時,和一個人類學專業的同學做了一項關於街頭藝人的立項研究。
拋開一切客觀立場,我喜歡街頭藝人。抱著吉他流浪,唱好聽的歌,甚至自己寫歌,歌詞裡充滿了「流浪」、「夢想」、「青春」、「姑娘」等字眼,還有什麼比這種畫面更美好、更奔放的呢?我也愛唱歌、愛畫畫,也曾有過仗劍走天涯的夢,但終究沒有勇氣。他們在走我不敢走的路,多麼值得崇拜啊。
但訪談並不順利。大多數流浪歌手知道我們的來意後,直接收攤走人,還有發現我們拿著筆和相機,以為是執法人員,倉皇逃跑的。最無奈的時候,往歌手的帽子裡扔了錢,人家才勉強跟我們聊幾句,但也是淺嘗輒止。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咱們也沒有申請這方面的經費啊……」
為了方便多次訪談,我們和幾個街頭藝人要了QQ(電話大多不願給,但QQ還是很樂意的,感覺相對安全)。沒想到,藉助網上聊天,訪談取得了「突破」。
一個叫「老鍾」的流浪歌手,在網上跟我聊了聊自己的事。
老鍾是江西人,14歲出門打工,已經漂了20年。服務生、洗碗工、建築工、網管……所有能做的工作他都做過了。7年前他和工友們聚餐,一首齊秦的《外面的世界》把他唱火了,連老闆都戲稱他為「小齊秦」。發現了自己對音樂的天賦,老鍾對著網絡教程、盜版教科書學起吉他,很快就上手了,開始創作歌曲。認識了一批搞音樂的朋友,老鍾跟隨他們全國巡迴賣唱。慢慢有了些名氣,他不再做街頭藝人,成為了職業歌手。就像是幸運女神降臨,他還遇到了喜歡的姑娘,訂了婚。
這本是個美好的故事。但老鍾生生地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離開街頭的老鍾,創作靈感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膨脹,去酒吧永遠那麼一兩首歌。喝酒、打架是常事,還經常和酒吧裡遇見的女人一夜情。
事鬧得很大,老鐘的未婚妻最終還是離開了。他一蹶不振,唱歌時常常難以自控地大哭,性格日趨暴戾乖張,動輒打人砸東西,朋友們挨個離開,酒吧老闆也忍無可忍,把他趕了出來。京城的小眾音樂圈、餐飲娛樂業信息流通得快,老鐘的名聲也徹底臭了。
我在天橋底下的過街通道遇到老鍾時,他平時仍在一個京郊的小酒吧裡駐唱,閒下來也繼續在街頭唱。
「老婆走了,我還是得養活老家的爹娘。」
老鍾隔著屏幕講述這些事情,字打得很慢,語氣很平靜。他說:「再來一次,一切都不會變,我老婆還是會走。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但我還是覺得街頭賣唱是件很勇敢的事。」我也知道這句勸慰的話相當無力,但不得不說。
「謝謝你。但是街頭賣唱,對我和兄弟們來說,都是無奈。能在舞臺上唱,為什麼要出來吹風。我去20多個城市,都是去賣命賺錢,不是去旅遊。反正沒你們想的那麼文藝。」
也許所有美好的標籤,流浪歌手、明星、女神、男神、太空人、作家、教授、大廚、小鮮肉……都帶有意淫的成分。
我仍然覺得老鍾勇敢,但不會再去崇拜。
三
小時候看電視,總問父母:「這個人是好人壞人?」他們大多數時候能很快告訴我答案,然後我帶著準備好的情緒去看電視。但也有偶爾,他們思考幾秒鐘,回答:「這個人不算好人,但是也不壞。」
我不理解:「那他究竟是不是好人呢?」
他們說:「你長大以後就會明白,好人、壞人這樣的詞,不足以概括一個人。」
長大之後終於明白——那個在孩子額頭上落下一個吻的人,出家門就可以做潑皮無賴;那個幫別人解決婚姻問題的心靈導師,此刻也正在插足別人的家庭;那個蠻橫無理的老闆,回到家卻需要給老婆洗腳捶背。
好奇心是個奇妙的東西。它並不因為你知道得更多而減退,相反卻更廣闊,一步步打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就是真相赤裸裸的世界——沒有完美的家庭,沒有完美的愛人,沒有完美的朋友,還有,人對自己永遠不會滿意。
但這個真相併不令我沮喪,因為人性的複雜、世界的紛繁,透著一股真實凜冽的美感。
它提醒你:不要去追求完美,而是去最大限度地收穫心安;與人平等地對話,不要自卑,因為大家都一樣恐懼,一樣殘缺。
Valar Morghulis,Valar Dohaeris.凡人皆有一死但眾人皆須侍奉的,不是神而是自己的欲望、價值皆有軟肋,誰比誰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