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對單子論的展示
正如沃爾夫在1746年給友人的信中所說,直到現在,單子「還是個謎」[19]。同樣是在1746年,新的普魯士皇家科學與文學院在成立後的第一次哲學徵文題目[20]正是:「請從對單子學說的一種精確的和好的展示開始,檢驗一下:一方面,單子是否能通過無可辯駁的論證被徹底反駁和摧毀;或者另一方面,如果單子得到了證明,那麼是否就能推出對宇宙之基本現象的一種智性解釋,尤其是對物體的起源和運動的解釋。」[21]從1746年4月9日的例會記錄可以看到,單子論題目就是由時任數學學部主任的歐拉提出的。歐拉雖然不是主席,但他才是科學院真正的精神領袖。很可能是由於在科學院中與沃爾夫主義者福和美(Formey)產生的爭論,激發了歐拉澄清物體複合問題的熱情。[22]但這其實也是歐拉一直以來對萊布尼茨以及沃爾夫哲學之批判的延續。早在1729、1738年和比爾芬格的通信中,歐拉已經就「活力」問題表達了對單子學說以及沃爾夫宇宙論的異議。不過,令時人驚訝之處在於,歐拉竟違反慣例,在評審開始之前匿名發表《關於物體之元素的思考》一文來抨擊單子論。這在整個德國引發了激烈討論,福和美也於1747年初匿名發文《關於質料之元素的研究》以示回應。1747年4月13日的例會上,科學院主席莫佩爾蒂(Pierre Louis Moreau Maupertius, 1698-1759)利用職權確定了包括歐拉在內的徵文評審委員會成員,為的就是讓對單子論持反對立場的委員佔到多數,以降低哲學學部沃爾夫主義者的影響。最終,6月1日的例會公布了對30份徵文的評審結果,獲獎者是激烈反對單子論的律師尤斯蒂。[23]對此,沃爾夫也在1748年給舒馬赫的信中表達了極大不滿:徵文獲獎者尤斯蒂不過是個受歐拉利用的「訟棍」,結果實在令科學院蒙羞,而讓莫佩爾蒂任主席簡直就是「一種不幸」,他既不懂德語,也不了解德國學者的情況。[24]沃爾夫毫不客氣地批評他和歐拉除了數學以外,並不具備任何哲學洞見。那麼,歐拉是如何反駁單子論的呢?
受限於當時極少的萊布尼茨公開出版作品,大多數學者對單子的了解僅僅來自《單子論》《神正論》等作品以及沃爾夫主義哲學教科書的介紹。更不用說像歐拉這樣受牛頓物理學影響的人,恐怕很難會對一種得不到經驗確證的形上學構造物保持更多的耐心。從根本上講,歐拉的態度正是:形上學應該奠基於物理學,而不是形上學為物理學進行奠基。歐拉的《關於物體之元素的思考》第一部分僅用短短幾句話就對單子理論的主要前提和推論進行了重構,包括三個前提:
(P1)物體有廣延。
(P2)物體具有自主運動的活力。
(P3)不可區分原則。
以及分別推出的三個結論:
(C1)所有物體由部分組成,最後可以到達最終不可分的部分,即簡單者或者單子。
(C2)每個簡單者所具有的力的總和就是所組成物體所具有的力。
(C3)所有簡單者都必須相互區分,而區分之處則在各自不同的力或者對世界的表象能力。
論文第二部分便論證三個結論都是無效的。首先,由於萊布尼茨主張物體的無窮可再分性,而這直接與「單子是物體最終不可分的部分」矛盾,所以第一個結論是無效的(G, §§ 4-6)[25]。其次,物體維持自己已有狀態的慣性(vis inertiae)(慣性定律)足以解釋由物體相互作用而產生的動量傳遞;既然一個物體已經具有慣性,那麼它就不可能同時還具有自主運動的活力,這違反矛盾律;所以第二個結論是無效的(G, §§ 32-37)。最後,既然第二個結論是無效的,那麼第三個結論也就是無效的(G, §41)。
顯然,第一條前提(P1)及其推論(C1)首先將單子論等同於一種原子論,即(a2)作為連續體的物體由無窮多、無廣延的不可再分者複合而成。所以,歐拉會認為這直接與萊布尼茨的物體之無窮可再分性主張相矛盾。其次,歐拉又認為,可能是微積分觀念讓萊布尼茨認為這樣一種無窮多無窮小的簡單實體可以組成複合物體。所以,歐拉其實又將單子論等同於(b2)弗洛蒙的無窮小部分理論。歐拉正確地指出,無窮小和無窮大概念雖然在數學上很有用,但兩者都僅僅是「純粹的無」,因而「無」無法存在,也無法運用於實在的物體(G, §§ 60-61)。而這也正是萊布尼茨的態度。如上文所述,萊布尼茨一開始就明確拒絕理論a2和b2。
有意思的是,同樣是主張物體無窮可再分,同樣是批評原子論和無窮小部分理論,歐拉則在物體複合問題上走了一條和萊布尼茨完全不同的路。雖然歐拉說,人們必須承認,物體可能被無窮地再分(G, §69);但是,他強調,人們只能承認物體無窮再分之單純可能性(G, §71),因為在現實中「物體根本就沒有這樣小的部分」(G, §72)。只有這樣,才能避免這一觀念通常面臨的反駁:有可能達到最終的有廣延粒子(G, §70)。而我們知道,按照單子論,作為「實在的現象」的物體不僅具有無窮再分之單純可能性,而且還現實地具有以簡單實體為必要前提的、有廣延的無窮可再分部分。歐拉的做法與其說是在解決,不如說是擱置了物體之現實複合的問題:「因為既然一切物體都具有維持自己狀態的力以抵禦所有變化,那麼物體的每一個部分也必定具有一個類似的力,……而至於這些部分是大是小,對於理解這個力則是無關緊要的。」(G, §79)因此,晚期歐拉甚至主張我們從抽象的廣延推出的所有屬性同時也是現實物體所具有的屬性,物體的本質就在於「廣延、不可入性和慣性」[26]。可以看到,歐拉確實沒有把握到單子的確切意義,但這恰恰也體現了他對單子論的最大批判:單子作為現象背後的實體不過是形上學家的虛構。
2.對形上學的批判
因此,歐拉在1748年《對空間和時間的反思》中進一步向形上學提出了要求:儘管形上學研究物體的本性(數學研究物體的量),但也應當以數學家對物理世界的解釋為「嚮導」。對歐拉而言,數學家計算得出的慣性定律,其根據必定在物體之本性之中。這意味著,慣性定律所假定的絕對時空概念也必定有其實在性基礎,甚至物理學之第一原則便是「空間和位置被視為實在的」(R, §6)。而一些形上學家儘管不否認慣性定律,但他們認為絕對時空是想像力的產物,不具有實在性。歐拉則通過一個類似牛頓水桶的思想實驗指出,只有設定絕對空間,才可能有絕對的靜止和運動,才能解釋物體的慣性作用(R, §9)。因此,即便數學家不能聲稱自己獲得了關於物體真正本性的知識,但只要這些經過計算得到的法則符合經驗和實驗結果,那便是駁不倒的,因而「形上學的原則只有與這些法則一致,我們才能接受它們」(R, §2)。
當然,今天我們知道,慣性定律所代表的能量守恆在任何慣性系下都是成立的,並不必然需要假定絕對空間。青年康德儘管也曾為了回應歐拉的這一主張,而在1768年《論空間中方位區分的最初根據》中論證絕對空間概念是一個使得外部經驗得以可能的基本概念[27];但他後來還是發現,不必要設定絕對空間,而只通過物體諸部分之間的相對運動即可能說明絕對運動[28]。但是,這其實並不妨礙我們看到,歐拉作為研究物理的數學家,他對形上學家提出的要求其實類似於今天的某種自然主義形上學,後者為「怎樣的形上學討論才值得嚴肅對待」設立了嚴格標準。[29]而歐拉本人在哲學上的立場,則類似於一種康德所說的「先驗實在論」[30]。但他明確地站在反對觀念論的一邊:
我這裡針對的是那些承認物體和運動中仍有一些實在性的形上學家。而對於那些完全否定這種實在性、而只賦予其以現象地位的形上學家,我不認為他們會考慮我的這些反思,因為他們將運動本身和運動法則都視為幻象(chimera)。(R, §21)
這一點,在受到歐拉極大影響的徵文獲獎者尤斯蒂那裡,也有著清楚的表達:「如果質料是一種顯象,即質料本身還不是實體,那麼人們就已經站在了一種觀念論的立場」,然而「沒有誰比這更荒謬了……如果他懷疑他自己軀體的現實性」。[31]可以看到,正是因為歐拉將萊布尼茨設定為這樣一種觀念論者,即他所說的第二類形上學家,所以他才會認為後者將無窮小這一「純粹的無」運用於僅僅是現象的物體,並將空間也視為純粹觀念的產物。
但正如第一部分所展示的那樣,儘管萊布尼茨確實將物體和運動視為現象,但他認為只要將單子設定為構成物體的基礎,就能對現實物體之任意小部分的永恆流動這樣一種「實在的現象」提供解釋。歐拉自己也沒有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如果一個形上學家堅持把時間和空間都視為觀念的結果,那麼「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去闡明真正的原則也是很有可能的」;但是形上學家必須「在闡明這些原則的時候用實在的觀念來替代想像的觀念」(R, §3),即必須從某種關於物體自身的真正原則出發,推出一種不同於慣性定律的、關於運動現象的新描述。可惜的是,歐拉的絕對時空觀不允許他承認這樣一種可能性。不僅如此,由於歐拉最終認為世界中的一切運動直接由上帝推動,他的神學觀點也不會允許他承認這樣一種形上學的可能性。但儘管如此,如果歐拉知道,萊布尼茨確實「承認物體和運動中仍有一些實在性」,那麼他也許會願意看到,一個按照機械論法則運行的、自足的單純現象世界和一個以單子界為前提的、永恆流動的實在現象世界至少是不衝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