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火車造的小城。
在資陽北站,我見到了俞老師,還有她的特斯拉Model3。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俞老師,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特斯拉Model3。我和俞老師是在某個社交網站認識的,當時我正愁一個人怎麼去安嶽看石窟,她便發來私信說,她現在退休在家,有大把空閒時間,願意為我擔任嚮導。巧合的是,我也一直想來資陽看看造火車的431廠。於是這個大清早,我買了一張從內江北站開往資陽北站的火車票,搭高鐵來到這裡。
俞老師把車從地下車庫開出來,停在我身旁。這時尷尬的一幕發生了,我發現無論怎麼努力,都沒辦法將這輛白色特斯拉Model3的車門打開。只好求救俞老師,才明白要先按壓一下開門裝置,隱藏的把手才會彈出來。「實在抱歉,這是我第一次擺弄馬斯克的玩具。」我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無奈地說。俞老師微微一笑,特斯拉像一架在跑道上加速的飛機那般衝了出去,除了縈繞耳邊的滋滋電流聲,什麼都沒帶走。
左:王二溪的老人 。
右:鐵道小鎮。
我們直奔一個叫王二溪的地方,那裡有一座造型別致的鐵路大橋。與中國鐵路常見的柱式橋墩鋼架橋相比,王二溪大橋是一座古樸的22孔連拱橋,且絕大多數用料取自於石材。1952年,成渝鐵路修到了王二溪,工程人員決定在忠義鎮上方,建造一座大橋。由於當年全國鋼材匱乏,最後退而求其次,選擇了石材。光陰荏茬,60多年過去了,王二溪大橋先後經歷了兩次洪水和一次大地震,卻毫髮未損,始終屹立於此。
「你為什麼想來看這座大橋?」俞老師問我。
「說起來有點好笑……一來,這座大橋的造型確實很吸引我;二來,我有個朋友叫王二喜,所以當我知道這世上還有個地方叫王二溪時,我就想來看看了。」
「我爸以前在王二溪工作過。上個月有一天,他還心血來潮,從家裡徒步到這裡。」俞老師一邊撥弄著Model3那個類似ipad平板電腦的中控臺,一邊和我搭話。這的確是一輛相當賽博朋克的汽車,整個駕駛艙設計簡約,沒有任何贅物,未來感十足。所有操作都在顯示屏上完成,你可以清楚地看見這輛車在公路上的影像畫面,就像小時候玩過的賽車遊戲。
左:橋墩上的宣傳畫。
右:頭頂便是王二溪大橋。
正如我永遠猜不到第一次體驗特斯拉的產品,是在一座叫資陽的四川小城那樣。我也永遠猜不到這位聲稱已經退休的俞老師,竟然是一位如假包換的90後。
「我就沒正經上過幾天班。」當我質疑起她的「退休」時,俞老師解釋道,「國外也浪過一圈了,該做的事也做的差不多了。對物質也沒有過高的要求,索性就回資陽,過起退休的日子來了。」她說到做到,不上班,每天練練瑜伽,除了周末開著這輛特斯拉Model3去成都分享下靈修課程,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資陽她那200平的公寓裡。這種閒雲野鶴般的生活,倒也非常符合巴蜀女子的性情。
剛把車停在王二溪鎮的路邊,一場大雨便悄然而至。我和俞老師小心翼翼地翻過鐵路路基,打算從農舍後面上山,不料走著走著,便沒了路。狗叫喚地特別兇,即便拴著厚重的鎖鏈,那連綿起伏的汪汪聲,也著實令人不適。
「真不好意思,連累你了。」看著淋成落湯雞的俞老師,我有些愧疚。待到我們換個方向,爬上鐵路另一頭的山坡時,烈日突然探出頭來,沒由來地支配了天空。這下好了,才剛剛被雨水打溼,轉瞬又要被汗水浸溼了。
見我有幾分沮喪,俞老師反而安慰起我來。「你完全不必擔心我的感受,我隨時都可以冥想啊。」話音未落,她真的閉上眼睛,開始沉浸在一個全新的世界中。烈日炎炎,山坡上偶有三三兩兩的菜農路過,他們背著籮筐,有說有笑。
左:月牙形的橋面。
右:韶山4機車駛過橋面。
能夠撕破這片寂靜大地的,唯有悠揚的火車風笛聲。那是雙機重聯的韶山4型電力機車,拖著長長的貨運車廂,在王二溪大橋上清晰地畫出一道月牙的形狀,直到被視線盡頭的那片森林吞噬。
成渝鐵路通車至今,電力機車的風笛聲始終響徹大橋之上,但大橋之下的那座小山村,幾乎已經被這條鐵路遺忘了。
「為什麼等來等去,只有貨車呢?」俞老師問我。
「因為沒有客車了。很久以前,成都到內江之間,就沒有客車了。這裡的人想要搭火車,必須原路返回,去你接我的資陽北站。不過,那裡只有高鐵。」在這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不是成渝鐵路遺忘了王二溪,而是人們遺忘了成渝鐵路。
上:王二溪大橋上的韶山4機車。
下:火車駛過王二溪大橋。
看完大橋,俞老師決定帶我去個地方。她故意賣關子,不說是哪裡。然而一下車,我就知道沒來錯地兒。那些磚紅色的筒子樓,從美學角度上看,確實乏善可陳。但另一方面,它也確實能喚醒我童年時的很多記憶。
至今難忘住在筒子樓裡的那些時日。小時候不懂事,覺得樓越高,城市就越繁華。所以從平房住進四層高的筒子樓,看到那些「一單元」「二單元」的牌子,甭提有多興奮了。這些樓當時被稱為「周轉樓」,可是直到搬家離開的那天,我也沒搞明白這「周轉」兩個字到底是啥意思。
樓下過道對面,每戶都能分得一座小屋子。每個屋子都配有一扇鐵門,安全的很。通常來說,大家都用來儲藏物資。當然存放最多的,永遠是鳳凰、永久等牌子的自行車。記得冬天的時候,大家會一邊哈著氣,一邊把剛剛分到的蜂窩煤搬到小屋裡。
左:431廠老幹部活動室。
右:梅花鎖。
「我就知道你喜歡這裡。」俞老師說,「這就是431廠老的家屬院了。」
431廠,不用說又是三線建設時那些神秘「數字廠」的一員。今天正式的名字為中車資陽機車有限公司,不過鐵道迷仍然習慣性叫它「資陽內燃機車廠」。1966年10月,鐵道部先後從大連機車車輛廠、戚墅堰機車車輛廠、青島四方機車車輛廠、南口機車車輛廠和天津機車車輛廠等地調來了大量技術人員,在資陽西部一公裡的丘陵地帶開工建廠。1973年9月,他們終於交出了第一份答卷——東方紅2型柴油機車。
左:一隻長頸鹿。
右:工人俱樂部。
我們朝那片磚紅色的建築群走去,如料想的那般,大多數都已人去樓空,只留下一堆碎石瓦礫。在一座廢棄的屋子裡,我找到一隻紅色單肩包,它已髒得不成樣子。但那白色的中國鐵路路徽,卻像一座孤獨的燈塔那般,於黯淡的黑夜中發出一縷慘白的微光,點亮了旁邊幾個殘缺的字體:資陽內燃機車廠離退休職工文藝會演。誰都明白,不會再有船隻經過這片水域了,曾經那些先驅者闢出的航路,如今永遠封存在歲月長河中。
老人,是最後一批堅守陣地的人。他們讓人想起1945年5月蘇聯紅軍炮擊柏林時,用鐵鏈子將自己鎖在機槍上的德軍士兵。當然,對於四川人來說,只要搬來一張麻將桌,沒有鐵鏈子也能戰鬥到天荒地老。這些人大多是431廠的退休職工,他們把一輩子都留給了這裡,也沒什麼好帶走的了。只要這些磚紅色的建築一息尚存,就沒有任何拋棄它們的理由。
左:打撲克牌的老人。
右:廢墟中有個被丟棄的奧特曼。
在一片茂密的樹叢下,我們意外闖進了一座「神秘王國」:鐵鍋和灶臺亂中有序地堆砌在一起;到處是白酒、芒果汁和老乾媽之類的瓶瓶罐罐,裡面裝著乾果之類的食物;綠植在十幾個油漆桶裡野蠻生長,被擱在自製的木架和狄托盤上;還有各種刷成紅色、黃色和綠色的桌椅……種種跡象表明,這裡的主人很可能是一個厭倦城市的離群索居者,就像美國文藝片《不留痕跡》中那個永遠在公園裡流浪的男主角。
而讓我如願和他搭上話的,竟是一隻流浪貓。
彼時,我正在拍攝那隻趴在垃圾箱上的橘貓。一個男人剛好走過來,怕影響我拍照,便立即停下腳步。這一頗有禮貌的行為,使我注意到他。坦白說來,他絕非那種受人待見的類型。大多數人看到他現在的樣子,很可能會繞道走。來者衣衫襤褸,不修邊幅。頭髮雖長,卻髒兮兮的,羊毛一樣凌亂,仿佛這輩子從未梳理過似的。就刻板印象層面,人們肯定會將其視為「流浪漢」。甚至,還會將其歸納到「精神有點問題的流浪漢」這一類別中。
上:讓我發現老吳的流浪貓。
下:老吳的罐子。
然而換個角度,這樣一位刻板印象上的「流浪漢」,還能設身處地去為別人著想,單純就覺悟而言,可能很多一身名牌的「體面人士」都未必有呢。
我對他產生了好奇心,我想知道他的故事。
我跟著他,來到樹叢下的王國。他把剛撿來的摩託車頭盔往地上一丟,鑽進了一扇藍色木門。走出來時,身上多了一隻鼓鼓囊囊的工具包。裡面有一隻手持拋光機,還有一幅排插。有趣的是,排插被釘在一塊厚厚的長方形木板上。木板兩側都安裝著把手,正面還有圖騰形狀的紋路。他俯下身子,忙活起來,嗤嗤拉拉的金屬撞擊聲響徹四周。
上:老吳自製的電源板,以及切割機。
下:工作中的老吳。
「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嗎?」我指了指帶把手的木板排插,還有那些色彩濃鬱的椅子。
他點點頭,有點害羞,又有點驕傲,我們就這樣閒聊了起來。他姓吳,今年55歲,四川內江人。曾經是431廠的焊工,精通軸承相關原理和技術。他川音濃烈,口齒很不清,好多話我都沒聽清楚。尤其在講述波音737使用的軸承時,語速變得比發動機的轉速還快,一會兒「高溫熱處理」一會兒「冶煉技術」,腦海裡仿佛盤旋著100架B52轟炸機。
不一會兒,活幹完了。老吳拎起帽簷,做了一個舀水的動作。這時我們才恍悟,他把頭盔變成了水瓢。
「以你的本領,完全可以在上海任何一家工廠找到工作。」我對他說。
「現在很多大學生,都搞不過我。」老吳很開心,說工廠如果找到他,一定可以幫老闆賺錢。遺憾的是,沒有什麼老闆認識他。
左:家屬樓的管道。
右:老吳的花園。
「你是美聯社記者嗎?」老吳突然問我。
我說不是,問他平時是不是經常上網,不然怎麼會知道美聯社。他搖了搖頭,說自己從來沒上過網,也沒碰過傳說中的「計算機」。甚至,他已經二十多年沒看電視了。所有搜集信息的渠道,都依賴於撿來的報紙,比如「參考消息」「環球時報」什麼的。
我想起電影《大佛普拉斯》中的肚財,他和老吳一樣,都是撿垃圾為生的人。相比之下,老吳過得更為極端,他幾乎完全處在一個沒有現金流動的世界中,生活不需要任何成本。往好處說,他創造出一個新世界,成為它的主宰者;往壞處說,他和現實世界幾乎徹底脫節,一個人自生自滅。
臨別之際,老吳硬是塞給我倆十幾個梨,他甚至希望我們把一筐子的梨都帶走。我和俞老師費了老大功夫,才說服他放棄了這個瘋狂的想法。還沒走出家屬區,我們就被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攔住了。她說看到我們和那個「瘋子」說話了,還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他這裡有點問題。
左:紅門上的防騙警告。
右:一個丟棄的紅色挎包。
「他沒有家人嗎?」俞老師問她。
「家人?他老婆早跑啦。兒子也有病,經常打他,也不知道去哪裡了。」老太太一臉輕蔑。
我把老吳的故事發朋友圈,一個很久沒聯繫的朋友留言了。「這個老吳從來不繳電費嗎?」他說。
電影《大佛普拉斯》中有一段經典獨白:「我想雖然現在是太空時代,人類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心的宇宙。」當菜脯第一次發現連張照片都沒有的肚財,原來一直住在被娃娃包圍著的宇宙飛船裡時,是否想起了和他偷看老闆行車記錄儀的昨天?我想老吳在瀰漫著重金屬氣味的車間裡焊接軸承時,他剛工作的徒弟定會投來一絲羨慕的目光。還有那個已經跑掉的女人,想必也曾在無數個漫長而孤單的黑夜裡為他留一盞燈。
那已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廠區內部。
沙坪垻——成都東(高速動車)
車次:G8542
裡程:299公裡
出發時間:07:45 到達時間:09:28
全程歷時:1小時43分鐘
撰文 巴伐利亞酒神
編輯 調反唱唱
排版 李航
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