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華民族誕生的五千年以來,中國經歷了數十次朝代更替,但不管哪個朝代,都把追求「中庸」作為其發展的方向。因此,中國一直是一個比較圓融的國家,在這樣思想薰陶下的中國人,他們的言行舉止和行事作風也趨向於溫和中正和溫文爾雅,而少有做出超乎常態和驚世駭俗行為的「瘋癲」之人。其實,在古代社會中,就算一些人做出瘋癲舉動,這些人也未被稱為「瘋癲」,而是用「狂人」一詞代替,因為「瘋癲」作為一個外來詞在近代才傳入中國。在先秦的文學作品中,出現了和「瘋癲」意義接近的「狂人」一詞,當時所言的「狂人」是指做事出乎意料,超乎世俗之人,由此可見,先秦時出現的「狂人」和本文提到的「瘋癲」之人是同一類人,只是用來指示的詞彙不同。
在中外文學發展史上,雖然歷代文學家塑造了各種各樣的文學形象,但是瘋癲形象作為文學史上的獨特存在,有著自己特有的價值。不過,之前研究者多是關注「純文學」中出現的瘋癲形象,很少有人對「俗文學」中的瘋癲形象進行研究,因此本文選擇通俗文學大師金庸筆下的瘋癲形象作為研究對象,從研究金庸筆下瘋癲形象的淵源和價值入手來探究金庸小說的地位和價值。出於創作需要,金庸塑造了大量瘋癲形象,如《碧血劍》中的何紅藥,《射鵰英雄傳》中的周伯通、瑛姑,《神鵰俠侶》中的李莫愁,《倚天屠龍記》中的殷離、謝遜,《連城訣》中的戚長發、凌退思等,《天龍八部》中的康敏、阿紫、慕容復,《俠客行》中的梅芳姑,《笑傲江湖》中的嶽不群、林平之、桃谷六仙等,這些人物的內涵極其複雜,或詼諧幽默,或虛偽狡詐,或冷酷無情,他們以其鮮明的個性讓讀者對其記憶猶新。
在字典裡有許多瘋癲的近義詞,如瘋狂、瘋魔、癲狂,而本文之所以選擇「瘋癲」一詞來概括金庸小說中那些言行舉止異於常人,行事作風瘋瘋癲癲之人,是因為瘋癲一詞的內涵較其他詞更為豐富,它更能揭示人物形象的內在本質。「瘋癲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種文明產物,沒有把這種現象說成瘋癲並加以迫害的各種文化的歷史,就不會有瘋癲的歷史。」隨著時代的發展,中國文學史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瘋癲形象,縱觀中國歷代文學作品,可以發現古代文學時期出現的瘋癲形象並不太多,瘋癲形象大量出現是在現當代文學時期。但瘋癲形象不是中國文學史上獨有的,作為一種世界性的文學現象,西方文學史上同樣產生了諸多瘋癲形象。
研究中西方文學發展史可以發現在中西方文學作品中,作家們從未停止過對瘋癲形象的塑造,中西方文學作品中那些衣著破爛,語言瘋癲,舉止奇特的瘋癲人物,反而有著非同常人的異能,他們的非理性言行中蘊含著看穿世俗人情以及未卜先知的奇異本領,瘋癲之人的奇異功能藉助文學作品讓人們更加好奇。
除此之外,有著深厚文學意義和反映文化本體的瘋癲形象,還代表了大眾對社會上各種醜惡現象和殘酷鬥爭的無奈和不滿。瘋癲以其強大的文化批判力和美學爆發力讓作家對它不敢小覷,中西方的許多作家試圖藉此來展現作品反映現實的巨大張力,因此他們筆下出現了大量瘋癲形象。通過探究瘋癲形象的價值,能夠發現中西方文學史上出現的瘋癲形象不僅僅是作家筆下簡單的人物形象,他們還憑藉著自身的獨特內涵,在作品中發揮著非比尋常的功用,以此在文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要想全面了解瘋癲形象,首先需要對「瘋癲」一詞的內涵有個清晰的認識,這樣才可以準確認知瘋癲形象的意蘊。
閱讀金庸小說可以看到學識淵博,中西文化兼收並蓄的金庸,在塑造瘋癲形象時汲取了中西方歷代文化和文學作品的精華,金庸筆下的瘋癲形象並非無源之水,而是通過對中西方文學作品中的瘋癲形象進行加工改造後出現在其筆下。其實,不止在中國文學史上出現了眾多瘋癲形象,在西方文學作品中同樣產生了眾多在文學史上產生深遠影響的瘋癲形象。
如古希臘時代歐裡庇得斯《美狄亞》中以殺死兒子毒死丈夫情人的方式報復負心丈夫的復仇者美狄亞;文藝復興時期塞萬提斯《堂吉訶德》中被稱為「中世紀最 後一位騎士」的堂吉訶德,因沉迷於騎士小說而變得瘋瘋癲癲;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提出「生存還是毀滅」這一哲學命題,因復仇而瘋癲的「延宕王子」哈姆雷特;十九世紀現實主義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因無法改變俄國社會黑暗現狀而瘋癲的「堂吉訶德」式英雄梅思金;以及二十世紀美國作家麥爾維爾《白鯨》中被白鯨咬斷退後不顧兩者的力量懸殊選擇向白鯨復仇的瘋癲船長亞哈勃。上述這些瘋癲形象自身有著極高的文學價值,這些人物對金庸瘋癲形象的創作同樣產生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從宏觀上說,金庸筆下的瘋癲形象受先秦時期莊子的狂放思想,魏晉世人放蕩不羈的言語行動,現代作家反思人性和關注人生的理念,以及西方文學史上經典瘋癲形象的影響。從微觀上說,首先,由於當時生產力發展水平的制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瘋癲形象並未形成完整的譜系,古人筆下的瘋癲形象也不甚成熟,因此金庸塑造瘋癲形象時更多受到的是古代文人狂士氣質和明清作家小說創作的影響;其次,由於金庸筆下的瘋癲形象是通過對人性進行深入挖掘後創立出來的,對複雜人性進行了深刻揭示,從這點來看金庸筆下瘋癲形象的塑造直接繼承了「五四」以來現代作家創立的瘋癲譜系及他們關注人性的寫作傳統。
嚴家炎認為「五四新文學和西方文學的根底,對於金庸武俠小說創作不是起著一般的作用,而是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可以說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小說的思想面貌和藝術素質。」通過比較金庸塑造的瘋癲形象和「五四」作家塑造的瘋癲形象此話得以驗證,金庸筆下的瘋癲形象與魯迅《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以及曹禺《雷雨》中的繁漪等這些已在文學史上成為經典的人物相比毫不遜色,現代文學中這些性格畸形,行為瘋癲之人的命運促使金庸對當今社會中個體的價值進行思考。
雖為通俗小說家,但金庸是一位自覺追求思想性和藝術性的小說家,他始終堅持文學是一種人學,文學是反映人性的創作理念,並把這種理念貫穿其小說創作的始終。所以,金庸筆下人物性格的內涵十分豐富,他筆下不僅有性格單純鮮明卻被刻畫得入木三分的「扁平人物」,如郭靖、胡斐、王語嫣等,還有以瘋癲形象為代表的性格複雜多樣又有人性深度的「圓形人物」,如李莫愁、謝遜、康敏等。以李莫愁為代表的這些有著多重意義,內涵豐富的瘋癲人物,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莫愁因為逝去的愛情而一度大開殺戒,在江湖上成了人人恨之的大魔頭,但她身上也有美好的一面,從她對嬰兒郭襄的關愛中可以看到她身上濃濃的母愛,當陷入烈火中的李莫愁唱著「問世間,情走入歧途」由此可見,李莫愁的性格是複雜的,不能僅僅用「惡人」一詞形容她,因為她不止有令人厭恨之處,也有令人扼腕嘆息及值得同情之處,從中可見金庸對瘋癲人物人性的深刻闡釋。
金庸的作品歷經時代風雨的考驗,至今依然長盛不衰,最重要的原因在於他的創作自出機杼,不僅創作手法不拘泥於武俠小說既有的創作手法,而且在創作時也很少受前代武俠小說的影響,更多受到的是純文學寫作方法的影響。金庸的小說不像傳統武俠小說一樣充斥著模式化的痕跡和娛樂讀者的低級趣味,而是力圖實現每一部小說都有所創新,他一直試圖超越自己,爭取做到每一部作品都別開生面,獨具一格。金庸的作品雖然以古代為背景,但是和現實生活聯繫得很密切,他的作品把傳統與現代完美地結合起來了。
武俠小說被著名數學家華羅庚稱為「成人的童話」是因為它為讀者提供的是一個虛擬的武林世界,但金庸小說中的江湖世界卻是現實人生的真實觀照,書中人物的性格也是真實的,這讓讀者的閱讀期待視野獲得了滿足。金庸在創作中還傳達了尊重生命的理念,他以現實社會的道德準則為準則,體現了他對「五四」作家「為人生」的創作觀念的繼承,他在小說中歌頌了人性的「真、善、美」,鞭撻了「假、惡、醜」,讀者讀完他的小說可以感受到正義的光芒,欣賞到人性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