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Annihilator
排版/ 小浣熊
©️配圖來自網絡,侵刪
先看看陀螺對國慶檔動畫電影《姜子牙》的短評:
沒有像哪吒那樣刻意插科打諢,動畫技術和美術水準也始終在線,而且能看到一些稍有靈光的瞬間。但超負荷的視覺設計在最初的驚艷后只剩下疲倦,導演分鏡技巧似乎更適合網遊宣傳片而不是電影,劇作的確狗屁不通,角色是重災區,而且創作團隊只是在爛俗的好萊塢反叛套路裡面加入了一堆空洞的概念和口號,三界,眾生,都只是徒有其表。到頭來還是處在有錢有技術,但電影創作基本功一塌糊塗的階段,因此再怎麼有野心有想法也顯得無力。
目前,《姜子牙》的票房在國慶檔中僅次於《家鄉》,達到了11.7億,而它的豆瓣評分卻只有7.0
今天我們來聊聊,《姜子牙》到底差在哪兒了?
讓我們回到一年前那個悶熱的暑假剛開始的時候——《八佰》剛剛爆出撤檔的消息,影迷們紛紛扼腕嘆息,放眼望去,整個暑期檔值得期待的電影寥寥無幾。
一年前《八佰》爆出撤檔消息
《掃毒2》《使徒行者2》《銀河補習班》《烈火英雄》《上海堡壘》在「國產電影保護月」的庇護之下,它們即將坐收漁翁之利、瓜分暑期大盤……
《掃毒2》《使徒行者2》《銀河補習班》 《烈火英雄》《上海堡壘》海報
在當時,人們絕不會想到,一匹從不起眼的旮旯裡殺出的黑馬將會在接下來的兩個月中席捲整個電影界,創造一項驚人的票房奇蹟。
這部電影就是《哪吒之魔童降世》。
《哪吒之魔童降世》海報
回望當初,上述的影片已淡出了人們的記憶,但《哪吒》卻永遠烙在觀眾的心底。
人們將會始終記得那個頂著黑眼圈、搖頭晃腦地念叨「殺人不眨眼,吃人不放鹽」的小屁孩。
《哪吒之魔童降世》劇照
其實筆者並不特別喜歡《哪吒》,但應該承認的是,它超乎預料的成片質量,確實給一片灰暗的國產動畫領域帶來了一抹希望的亮色。
我們今天所要談論的電影——《姜子牙》,與《哪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姜子牙》海報
第一,《姜子牙》作為彩條屋影業「封神宇宙」的第二部動畫長片,而這一宇宙的開疆之作正是《哪吒》。
彩條屋影業
第二,《哪吒》在中國觀眾心目中的地位直接促成了觀眾對《姜子牙》的超高預期——預售票房破億,四天突破十億票房,這樣的票房成績在國慶檔的諸多影片中一騎絕塵。
《姜子牙》四天突破十億票房
人們顯然期待《姜子牙》能夠接過《哪吒》的接力棒,創造一座新的「國漫巔峰」。
可事實卻並不盡如人意。在票房數字不斷攀升時,《姜子牙》在豆瓣的評分卻不斷下降,截止到本文發布前,已經跌至岌岌可危的7.0,
這在同期影片中幾乎墊底,對比《哪吒》上映期間始終維持的超高分,其口碑之敗北已基本成為定局。
《姜子牙》豆瓣評分跌至岌岌可危的7.0
備受期待的《姜子牙》究竟為何會如此之快地跌落神壇?
翻開豆瓣條目下的最新評論,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畫風好」、「劇情差」。
筆者認為,這兩個關鍵詞用以總結影片的優與劣雖然過於簡單,但大體是準確的。
《姜子牙》劇照
不過,同樣認為其「劇情差」,筆者出發的角度可能與多數觀眾並不相同。
筆者不再浪費篇幅來複述《姜子牙》的劇情,暫且默認看至此處的讀者都已看過本片。
影片劇作的整體結構是公路片式的,主要人物——姜子牙、小九、申公豹三人始終「在路上」,向著一個任務目的地前進,一路克服各種「關卡」。
《姜子牙》中的姜子牙、小九、申公豹
這樣的結構,便於《哪吒》標準的三幕式起承轉合有了區別。
公路片式劇本創作難度相對較低,因為情節的行進是單向、直線式的,劇本主要由一個個「關卡」和中間的「過場」構成:
「關卡」負責完成關鍵戲份的推進和高潮,
「過場」負責提供視覺奇觀、情感描寫等「調料」。
舉個例子,姜子牙與小九齊心協力戰勝怨魂形成的怪物,完成一個「關卡」,借著就出現了「玄鳥」作為視覺奇觀進行過場,二人的關係進一步推進;
《姜子牙》中的怨魂
而後,申公豹追上二人進行阻攔,紂王將小九抓走,電影進入下一個「關卡」……
這樣簡單的素材組織方式,使得《姜子牙》的編劇得以跳過了商業片劇本書寫中最難的節奏掌控、結構鋪排兩道大關。
同時,《哪吒》中最為人稱道的群像塑造——如何分配戲份、編織線索來巧妙地完成人物弧光——在《姜子牙》中也基本被略過。
《姜子牙》劇照
我們可以說這是文本層面的「偷懶」,也可以稱之為「精簡」,但不管怎樣,其最終效果並不好。
觀眾的反應就是證明:觀眾在觀影時並無暇關心一部影片採取了怎樣的劇本寫作方法,他們只會關心劇本是否有吸引力,故事是否「精彩」。
《姜子牙》顯然並沒能做到這一點。
「精彩」的缺失首先是電影的「動力」的缺失造成的——「動力」指的是電影劇情發展的推動力。
《姜子牙》劇照
對於《哪吒》,電影最強大的「動力」植根於「哪吒」這一人物,他受到世人的歧視而試圖自我證明,全片緊緊圍繞著這一夙願展開敘事。
這一動力清晰明確而且易於理解,觀眾很容易與哪吒建立起共情,從而進入電影的敘事語境之中,電影的戲劇張力也可以更好地作用於觀眾,因此觀眾會覺得「精彩」。
《姜子牙》劇照
反觀《姜子牙》,在「姜子牙」這一人物身上同樣有著相似的動力——「救一人還是救蒼生」的抉擇,但電影並沒有利用好它。
前半段中,這一抉擇並沒有在情節中發揮出任何作用,此時電影的動力是小九的目的地——幽都山,人物們為了抵達這一目的地而不斷推動著情節前進。
《姜子牙》中的幽都山
抵達幽都山後,這一動力消失,被替換成了「拯救小九」。
抵達幽都山後「拯救小九」
如果動力不足夠強大和穩定,一些行為邏輯和戲劇衝突就很難被觀眾所接受,比如姜子牙「救一人」的選擇。
尤其是在《姜子牙》的情節發展迅速而少有緩衝,觀眾很快會在走馬觀花中迷失情節的方向,電影看上去就像是無頭蒼蠅一樣亂轉、想到哪裡講到哪裡。
《姜子牙》劇照
觀眾始終游離在電影之外,無法進入故事,亦無法代入人物,自然認為其「不夠精彩」。
除此之外,邏輯問題也是《姜子牙》為人詬病之處,以結尾部分姜子牙的「突然變強」為最甚。
對於這樣一個關鍵轉折點,事成之後的一句「師祖幫助」顯然並不能服眾。
《姜子牙》中「突然變強」的姜子牙
無論故事本身多麼非真實、戲劇化、「狗血」,劇作仍然需要基本的邏輯進行支撐,但對於動畫來說,情況和真人電影並不完全一致。
動畫所需的「邏輯」,並不一定是現實中的物理邏輯、因果邏輯——動畫本就是想像力萬歲的造夢機器,可以適當地無視現實反而是它的優勢。
動畫的邏輯是情感的邏輯,只要情感到位,「突破天際的鑽頭」(《天元突破》)這樣的「暴走」也可以順理成章。
《姜子牙》劇照
筆者認為,觀眾之所以會認為結尾非常牽強,其中也有情緒未能到位的原因,因為全片的情感線索幾乎完全湮沒在了俗套橋段的反覆疊加之中。
而這一點在《哪吒》中就得以解決——在前半部分處心積慮的情緒積累之後,一聲充滿憤怒和信念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奏響了爆炸的第一音,哪吒的「暴走」顯然比姜子牙的更有說服力。
《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暴走」的哪吒
在劇本部分幾近拉胯的情況下,《姜子牙》力圖表現的主旨已然力不從心。
在對《姜子牙》的評判中,屢次出現了「個人主義」、「集體主義」等詞彙。
但筆者在這裡想說,不管其出發點如何,《姜子牙》最終呈現的故事實在和這兩種「主義」之間的辯證沒什麼關係。
《姜子牙》劇照
影片實際上基於一個類似「電車難題」的情境展開。
電車難題大致可概括為:五個人即將犧牲,是否選擇犧牲一個本不用死的人來換取他們的存活?而電影中,姜子牙面對的選擇是「救一人」還是「救蒼生」。
這兩種選擇看起來相似,實際完全不同。
《姜子牙》劇照
讓我們仔細觀察電車難題,它所預設的是一個犧牲者較多的未來,要求我們選擇的是「幹預」還是「不幹預」,若我們不幹預,則順其自然,五個人死於鐵軌之下;
若我們幹預,那麼一個人因為我們的幹預而死,五個人卻因其而活,犧牲者減少。
《姜子牙》劇照
電車難題並不是讓我們權衡「一個人」還是「五個人」孰重孰輕,它實際上默認「五個人」重於「一個人」,它所考驗的是在這樣的清晰的輕重之分下,我們是否有權改變人們的命運。
但《姜子牙》中所討論的卻是「一人」與「蒼生」的分量輕重,它默認的是「幹預」也即「拯救」這一行為的必要性,這與電車難題有本質區別。
《姜子牙》劇照
進一步說,《姜子牙》中「神」這一階級的存在,就註定了在電影的語境中,不可能進行有關「個人主義」的任何嚴肅討論。
讓我們重新回到電車難題,放入《姜子牙》的世界觀,電車難題可被形容為「我們是否需要一個權衡利弊的神」。
在電車難題中選擇「幹預」,等於承認操縱人們命運的「神」是「合法」的,反之,則相當於宣布「神」的「非法」。
《姜子牙》劇照
姜子牙說出「我要以自己的方式成為一個真正的神!」之時,已經明示了「神」的合法性,於是,神對人的統治關係始終確立,電車難題也就並不成立,因為另一個選項——「不需要神」根本不存在。
此時,「一人」與「蒼生」的抉擇與個人主義是無關的,因為在進行選擇的並不是「人」——「個體」,而是「神」——集體的領袖們,他們代表著集體中的所有個體,權衡著集體的利益——「犧牲人數的多少」,這是純粹的集體主義。
《姜子牙》劇照
而真正的個人主義是什麼?是個人意志的自由,是「電車難題」中的不受幹預的自由發展,是「神」的不存在,即使犧牲,也必須是自發的而不是被「神」所選擇的。
百姓群像的缺失,使得「蒼生」在影片中是一個空頭概念,「個體」根本不存在,《姜子牙》又怎麼可能是個人主義對集體主義的反抗?
若要如此,那麼姜子牙應該做回凡人,狐妖應該自我犧牲而不是被超度,小九應該憑藉自己的意志斬斷宿命鎖而不是靠姜子牙來拯救。
《姜子牙》中的狐妖
較之於《哪吒》藉由對群體的脫離、對命運的反抗而透露出的強烈個人主義氣息,《姜子牙》選擇讓一個人成為「救世主」來衡量「一人」與「蒼生」,只是一種意淫,其實質並未脫離神話式敘事。
同時,在最基本的善惡觀念層面,《姜子牙》也仍然停留在神話的黑白分明、善惡對抗的意識形態中,正是這一痼疾使得絕大多數中國動畫難以走出其小規模的受眾範圍。
《姜子牙》劇照
蘇妲己必須被切分為小九和九尾狐兩元,一個被徹底洗白至無辜,一個被徹底抹黑至邪惡徹骨,電影仿佛才能正常運轉,因為在幼兒園級別的價值觀籠罩下,被拯救者必須清白無汙,反派則不能有正面描寫。
試想,若劇本修改為蘇妲己身上本來就同時寄存著善惡的力量,豈不是有趣得多?
但這樣一來,就算姜子牙還有膽救人,電影也沒膽拍了吧。
《姜子牙》劇照
但是,在《哪吒》中,這樣的正邪共生便有所體現。
雖然仍然迫於審查壓力,哪吒「惡」的一面基本被性格上的頑劣和調皮所替換,但他的的確確是從惡棍、邊緣人、危險分子的身份被「平反」,這已是國產動畫的一大進步,敢將如此一人物作為正面主角,勇氣可嘉。
但到了《姜子牙》,善惡觀再次退化至非黑即白的層次,連「師尊」這樣的好不容易有一些深度的人物都被第三幕強行的邪惡化反轉給摧毀,似乎他不被揭露為反派,姜子牙就沒有理由反抗他一樣,畢竟弟子反抗師傅是以下犯上——在這樣低級的善惡觀中,必須有強大的道義理由才能夠支撐此類行為。
《姜子牙》劇照
由此看來,影片雖然表面反傳統,但其內核仍然處於傳統的思維慣性中。
可以說,和《哪吒》天然的叛逆姿態相比,《姜子牙》不過是向「叛逆」阿諛逢迎而已。
這並非說《姜子牙》一無是處——至少,在視覺審美的領域,它更加成熟,非常擅長使用對比色(如多處場景出現的紅和藍)製造畫面美學。
《姜子牙》劇照
而綜合考察《姜子牙》的視聽設計、文本寫作,甚至比《哪吒》更加圓熟討巧,如《哪吒》中備受詬病的低俗笑料和《姜子牙》中廣受讚譽的視覺奇觀其實都是單薄劇作的廉價填充,只是前者只能討好周星馳的觀眾,而後者卻能取悅所有人。
言而總之,《姜子牙》比《哪吒》唯一的優勢,就是它更加主流和中庸。
這應該視作一種警醒,而不是沾沾自喜的資本,因為對觀眾的諂媚並算不得真正的進步。
《姜子牙》劇照
縱使《哪吒》或許有被過譽之嫌,但其創作者之真誠與不屈可以透過銀幕感受到,這樣的「良心之作」值得人們為之甘當「自來水」,也讓人期待「封神宇宙」的成型;
而令人失望的是,這個尚處於雛形的宇宙,在跨出第二步時就已經開始向商品的形態傾斜。
《姜子牙》劇照
筆者以為,「封神宇宙」的目標並不應該是成為下一個「漫威宇宙」,因為那不過只是一個龐大的工機器的精心布局,複製它毫無意義;
中國動畫需要的不是那些呆板的流水線產品,而是真正敢於打破陳規的「哪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