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間,學生們用的鉛筆盒都是鐵皮打的,盒蓋正面印有各色圖案。我的第一個鉛筆盒上印著「武松打虎」,估計是入學前,父親或母親急慌去商店買來給我備用,並未想到精心挑個女孩喜歡的圖案。從第一眼,我就覺得這幅畫不好看,歪歪扭扭的枯乾松樹、趴在地上慘兮兮的老虎和一個正在揮拳頭的邋裡邋遢的古代男子,毫無美感。
插圖 宋溪
鐵鉛筆盒的好處是外形扁平,盛放簡單的鉛筆、尺子、橡皮等,空間足夠,擱在書包裡如同受氣包,躲犄角旮旯不佔地方;缺點是打開時鐵器碰撞,噼啪作響,聒噪不已。單個鉛筆盒的開闔已是小災,到放學時,全班五十個同學的鉛筆盒扎堆齊奏,嘈雜聲能把人逼瘋。若是誰的鉛筆盒被摔過,不那麼嚴絲合縫了,還要在關閉時用掌心猛地朝盒蓋一砸,那聲音,聞之寒毛陡立。
除了聲音刺耳,鐵鉛筆盒上的畫也很脆弱,不耐磨損,用不了幾天,印鐵表面的畫層便模糊發白,再過些時日,畫會一塊塊脫落乾淨,露出亮光光、明晃晃的底色。若如此,也能將就,把鐵皮當個不合格的鏡子便好。然而事態繼續惡化,鐵鉛筆盒很快鏽蝕,不僅畫喪失殆盡,連基本的體面也無法保持。它一路破敗,晚節盡失,最後蛻變成鏽跡斑斑的爛鐵匣。
我並沒有親睹「武松打虎」覆滅的全過程,「和平牡丹」救了我。
「和平牡丹」是誰?
它也是一幅印在鉛筆盒上的畫,不知出自誰的大手筆,以一個小學生的幼稚眼光來看,比略帶殺氣的「武松打虎」好得不是一星半點。實事求是說,起初我蠻喜歡「和平牡丹」的。
那時我孤陋寡聞,沒見過傾國傾城、盛世美顏的牡丹,更難堪的是,我不認識牡丹的「牡」字。因為畫上的字龍飛鳳舞,「牡」寫得近乎於「壯」,我會惡作劇地把它稱作「和平壯丹」。
無論是「壯丹」還是「牡丹」,這個鉛筆盒不是買的,而是我自力更生掙出來的——從一年級起,我就當上了三好學生。三好學生的獎品,就是「和平牡丹」。
在我的小學生涯裡(先在北京市建設小學,後來小學拆分,我進入北京市前進小學),共計十二個學期,均忝列三好學生。三好學生的獎品,一直是「和平牡丹」。這件事的直接後果——除了「武松打虎」,我小學期間從未用過其他圖案的鉛筆盒,就連我的弟弟妹妹,也一律用「和平牡丹」裝文具。如果我們一起做作業,很容易發生拿錯鉛筆盒的事故,只有打開盒蓋,根據內容物的不同,才能判定其歸屬。
記得我曾鼓起勇氣小聲跟媽媽說:「我能換個新鉛筆盒嗎?」
媽媽不解:「你的鉛筆盒不能用了嗎?」
我吞吞吐吐道:「能用……」
媽媽說:「那為什麼還要換個新鉛筆盒?」
我實在不敢暴露對「和平牡丹」的嫌棄,只說鉛筆盒的蓋子不好用,上課時要麼打不開,要麼關不上。
我說的是實話。小小年紀,我竟無師自通領悟了國學大師季羨林老先生的感悟——要麼不說話,要說說真話。不過,我對媽媽打了「小埋伏」,鉛筆盒固然有毛病,並沒有嚴重到報廢的地步。
其他同學的鉛筆,都是爸爸媽媽或哥哥姐姐提前幫助削好放入鉛筆盒的,我從未享受過此等待遇。父母太忙,鉛筆都是我自己削的,雖然指肚上的皮一次次被剮削出血,也不怨懟哭泣。我會很熟練地撕一小塊衛生紙將血指纏住,待血止後繼續削筆。小小的衛生紙片,隨著手的動作,如降兵的旗幟垂掛飄搖。
媽媽思忖片刻,可能想到我從未主動要過東西,寬宏大量道:「給你一個新鉛筆盒。」
我滿懷期望地看著她,直到「和平牡丹」再次出現。
我忙說:「我不要新的了……那個舊的,還能用。」
上四年級時,某次幫老師到學校庫房搬教具,我看到角落裡有幾個大紙箱,紙箱上印有「和平牡丹」的字樣。那一刻,我萬念俱灰——我不可能不當三好學生,如果獎品永遠是「和平牡丹」,那麼我的小學生涯,攏共將會得到十二個「和平牡丹」。
絕望。
此刻,我要向我的弟弟妹妹深深道歉,他們上學的時候,也一定渴望得到更好圖案的鉛筆盒。千篇一律的「牡丹」,恐怕連帶讓他們對「和平」心存距離。
我至今不曉得學校為什麼會儲存那麼多的「和平牡丹」?是否校長的親戚是開印鐵製罐廠的?還是教導主任或總務科長的家眷中有雜貨鋪的掌柜?
有時我會想,即使我已近古稀之年,也該買幾個嶄新的鐵鉛筆盒送給弟弟妹妹,以補償他們的童年,畢竟我曾剝奪了他們使用更中意鐵鉛筆盒的自由。當然,我還要挑個心儀的圖案,送自己一個美麗的鐵鉛筆盒。
(原標題:從「武松」到「牡丹」)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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