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說,他在大學講《紅樓夢》時,每屆都會讓學生選出一個最喜歡的角色。
奇怪的是,這麼多年來,最受學生喜歡的不是溫婉大氣的寶釵,不是多愁善感的黛玉,卻是能幹而又狠毒的王熙鳳。
當然,因為王熙鳳的心狠手辣、圓滑世故,不喜歡她的也大有人在,以至於紅學大家王崑崙說:「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
為什麼對同一個人的評價差這麼多?為什麼讀者對她是又愛又恨?
(一)王熙鳳的確潑辣狠毒,卻也是可憐的「被壓迫者」
1. 王熙鳳殘忍歹毒的人格表現
約瑟夫·普利茲說:「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曹雪芹對王熙鳳魔鬼的一面,狠毒之刻畫可謂不惜筆墨。
第十一回,賈瑞垂涎王熙鳳的美色,王熙鳳心裡暗忖:「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第十二回,王熙鳳將心中所想付諸實踐,「毒設相思局」,逐個下套,真箇置賈瑞於死地。王熙鳳能輕鬆地下此毒手並在事成之後洋洋得意,較之傳統對女性善心柔腸的定位和要求,相去甚遠。
第十五回,王熙鳳「弄權鐵檻寺」,更是狠毒狡詐、草菅人命。
第二十九回,王熙鳳忙要上來攙賈母時,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不小心一頭撞在她懷裡,王熙鳳「一揚手,照臉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筋鬥」,可見其作為一個女性的溫柔全無甚至無半點母性。
王熙鳳對待下人更是可見一斑,第四十四回,鳳姐命那丫頭跪了,喝命平兒,叫小廝用繩子、鞭子,把那丫頭打爛,並把小丫頭往死裡打,要撕爛小丫頭的嘴,還要用紅烙鐵烙她的嘴、用刀子割她的肉,並用頭髮上的簪子狠狠地戳小丫頭的嘴等,這一連串的表現,可見其心思歹毒、心狠手辣。
但最能體現其歹毒心計的最屬第六十九回,王熙鳳借刀殺人,設計將尤二姐步步逼死。
如上種種,均可見王熙鳳對女性善心柔腸的傳統性別定位的背叛。、
以至賈府裡外下人將其稱為「巡海夜叉」,賈璉跟班小廝興兒在尤二姐面前稱其是「心裡歹毒,口裡尖快;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面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通過毒設相思局一事,可看出王熙鳳的狠毒不僅僅是道德品質的問題,更在心理上有變態的傾向。她善用計謀,把賈瑞騙的團團轉。更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賈瑞因此被害的形銷骨立,早早的上了西天。
2.出身名門、看似風光的王熙鳳,也是可憐人
心理學家認為:「一個人的人格是他過去整個生活歷程的反映」。
王熙鳳這種病態心理、殘忍人格,與她的生活經歷和生活環境相關。
我國古代講究「夫為陽,妻為陰」。女性應當是是陰柔的,在形象定位上應當是性情溫順、情感細膩、談吐得體的「淑女」形象。男性才應該是陽剛、堅強、有力、殺戮果決的。
從地位上來看,中國傳統女性一直處於從父、從夫、從子的附屬地位,在社會和家庭政治生活裡並沒有獨立地位和話語權,甚至可以把她們歸結為沒有獨立性和自主權的地位低下的性別群體。
即便是在紅樓世界中,這種傳統價值觀依然被延續,書中所描寫的薛寶釵,堪稱眾人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尤其是「隨分」一點體現了明顯的女性性別定位。
但很顯然,王熙鳳是《紅樓夢》女性形象中最徹底地打破這種性別定位的,王富鵬稱王熙鳳的「性格整體顯然背離了所謂『女性原則』和社會所希冀的女性特徵」,而她「性格中的男性特徵也即其陽性特質是比較突出的。」
《紅樓夢》裡,借黛玉之口說,王熙鳳是「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這種成長方式造就了她鎮壓、攻擊別人決不手軟的殺伐決斷。
其次,王熙鳳作為「璉二奶奶」的賈府大管家身份無疑是一個管理者,但是當作為「兒媳婦」的角色時,尤其是在一個封建社會裡作為一個女性角色時,她就成為一個被管理者。
在榮國府的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夾縫中,她只能通過一些極端的手段來強化她管理者的地位,從而削弱她作為一個「被管理者」的壓抑。
整日處於類似於《狂人日記》中「自己想吃人,又怕被人吃」的變態心理壓迫下。表面上,風光無限,年紀輕輕把一個大家族管理的井井有條。
但實際上,就相當於姑媽王夫人手中的一顆棋子,早成為眾矢之的,王夫人卻從沒為她說過半句話。
同時她還面臨著邢夫人的伺機打壓,丈夫賈璉不間斷的情感背叛。在這一系列的壓力下,必然導致人心理的壓抑、變態。從這一角度看,王熙鳳也是可憐、可嘆之人。
(二)「惡」中也散發出令人愉悅的豔麗光芒
德國美學家施萊格爾最早對醜做出界定,將其定義為:「惡的令人不愉快的表現」。
從這個界定來洞察人物,王熙鳳絕不是一個醜惡的形象。
這與作者——曹雪芹的用心刻畫有很大關係。
四大名著中,除了《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對人物的性格刻畫都是類型化、單一化的,文學上稱之為「扁形人物」。
比如張飛就是始終如一的猛,關羽就是從一而終的「忠」,諸葛亮就是一直聰明智慧的,都「多智而近妖」了。
而曹雪芹就不一樣了,他是從不同側面,兩極化地對鳳姐進行描寫,美惡並舉、美醜相融,一改從前小說人物性格塑造類型化、單一化的窠臼,使鳳姐並非僅僅停留在惡的一面,而是從多角度進行觀照,能夠在特殊情況下讓讀者體察到她的真性情,感受到王熙鳳大奸大惡下的真善美。
所以從讀者的閱讀體驗來看,王熙鳳並沒有給讀者的閱讀帶來不愉快的表現,反而在讀者心理上帶來愉悅、爽快的體驗,也可以把這種體驗說成是一種不舒適的快感,一種苦澀的愉悅,一種痛苦的歡樂。
這種閱讀心理的產生,一方面源於她的美豔外表,書中對她的外表描寫為「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這種外貌下的氣質是「粉面含威春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身量苗條,體格風騷」、「恍若神仙妃子」的麗人,絕不是長相醜陋的惡婦。
這樣一個形象無疑是美的,但絕不是中國傳統意義上「窈窕淑女」的美感,更像是西方作品《卡門》中女主人公卡門和波德萊爾筆下的惡之花。王熙鳳殘忍歹毒的社會性病態心理成為這種裹挾著邪惡美的一筆必不可少的染料,強烈突出她美豔形象中「豔」的一面。
另一方面源於她的能力。王熙鳳聰明能幹,管家本領也是令合府上下交口稱讚。曹雪芹不僅在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事件中濃墨重彩地突出她的才能,還通過他人之口,反覆稱其「少說也有一萬個心眼子」,「十個會說的男人也說不過她」。
這樣一個漂亮可人的潑辣形象,把自身殘忍歹毒的病態人格轉化為一種惡的和諧形式,給讀者帶來酣暢淋漓的審美體驗。
(三)行為的「女性主義」,使王熙鳳成為超越時代的反抗者
女性在古代,作為一個性別的群體,地位極其卑下,沒有自主權和獨立性。
從甲骨文來看,「女」字的字形便像女子屈膝交手,溫柔順從,這便飽含了女性地位的「卑微」的意思。
但王熙鳳的行為,是一直「殺伐決斷」的,不符合古代對女子的「三從四德」要求。
她的狠辣手段不僅成為她其管家的有力武器,是她得以穩坐賈府內務的管理者,為其在封建家長制下的賈府中奪得擁重要話語權的一席之地,更在其婚姻生活內能夠支撐她與夫權的對抗。
鳳姐不僅在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時,敢「一腳踢開了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
這已經顯現出了鳳姐身上所潛滋暗長的「女性主義」。
儘管最終被賈母當作一件不要緊的事情鎮壓下去,以王熙鳳的妥協收場,。但是她不僅在這一衝突中做出強烈的有力反抗,最終還使賈璉對其作揖賠禮,充分地對「夫為妻綱」的封建綱常進行了衝擊和割裂,與邢夫人低聲下氣地為賈赦討要鴛鴦做小妾形成了鮮明對比。
從《紅樓夢》這個似真似假的世界來看,這個世界中的男性總體體現著孱弱無能的特質,孱弱的男人自然不敢奢望那些健壯、充滿生命力的女性。他們所欣賞淫味的對象,也必定是那些比他們更弱的女性。比如面對尤三姐的一番潑辣說辭,賈璉和賈珍便畏而卻步。
但王熙鳳,是決不屑於做小伏低的,敢於做最真最灑脫的自我。從這一點來看,鳳姐是可愛、可敬的。
總結:
約瑟夫·普利茲說:「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在曹公的筆下,王熙鳳真的是天使和魔鬼天衣無縫的融合者,是一個有血有肉、性格飽滿的文學經典形象,是一個可憐可恨,卻也可愛可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