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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手工面
鄒永忠
非常清楚地記得我6歲那年,也就是1981年初春,改革開放的第一縷春風吹進了西南山區偏遠的鄉村,吹動了我家的柴禾門。那年驚蟄午後,山坳處出現3輛載著貨物的黃牛架車緩慢而艱難地徑直來到我家用石塊、泥巴砌的院落內停下。
幾頭黃牛像蒸汽機般地喘著粗氣,背上溼潤潤的。父親張羅著端茶遞煙,一行人用袖子擦著額上的汗,愜意地抽著菸捲。稍後大家一起將架車上的鐵器搬到早兩天就騰好了的空屋裡。我在旁邊好奇地觀望著,不知這些這幾個比架車輪胎還大的油褐色齒輪有什麼用處。還有一塊巨大而厚重的木板,以及一塊U型的長約兩米有餘,寬近50釐米的槽板,上面還有很多白色的粉末。
很快師傅就把這些機械配件組裝好了,佔據了近半間屋子。外面走廊上安放了打米機,能兩用。可以剝米,也可以把小麥磨成粉。就是啟動的時候有些笨重,Z字型的搖柄在逐漸加速中,機器發出震耳的轟鳴並騰起一股刺鼻的柴油青煙,開始劇烈快速轉動。人們將準備好的麥粒倒入機器進口的漏鬥容器裡,一條碩大的布袋緊系在出口處,很快就膨脹起來,像極了懷孕女人的腰身,敦實而豐滿且凸顯。下端用大木桶接納潔白如雪的麵粉,在機器的轟鳴聲中滿院站滿了圍觀的人。
人們將麵粉舀出堆積在面板上,如同一座雪山。再從山頂往四周刨開成湖泊狀,倒入清水,形成一個潔白清澈的湖。湖水和雪山相互吞噬融入。揣面的初期,如果發現太軟,需再加入一些麵粉,倘若太硬,則需加水。揣面往往用搓、揉、按、壓等一系列方法,最後才將麵粉揣成為一個外表光滑、內裡軟硬適度的大麵團。無論做什麼品種的麵條,都必須讓麵團醒(放置在一旁)一會,大約十分鐘左右時間,讓水與面充分溶合,形成一體。
製作手工掛麵,第一步是注水和面。和面的水是取自村裡深井裡的水,水和面的比例,主要是根據製作者的經驗。麵粉和好後,適當餳面,然後再加入適當比例的鹽和鹼,鹽鹼增強麵條的柔韌性和勁道感,也可根據季節,適當增加鹽的比例。
第二步是二次打面,這是手工面技藝的獨到之處。初次打面是充分攪拌水、鹽、鹼和面,但二次打面的意義已不止於此,其主要目的是運用機器傳輸過程中產生的熱量,烘烤麵粉,使麵粉迅速成型,具備韌性和彈性,保證製品最後的口感與特性。經過二次打面的環節,上工具機壓製成厚度0.2釐米寬尺餘左右的麵皮。兩個巨大的齒輪安置在面床兩端,分別用皮帶與面床中間那個小齒輪連接。面床上的軸就會帶動輸送槽自動旋轉,麵皮匍匐在輸送槽上向前勻速行進,如同平緩流動的河水。輸送槽末端放置一個碩大的蔑蓋,防止麵皮掉在地上。人們將麵皮每隔大致一米用事先準備好的竹塊挑著,晾在院子裡的竹架上,等麵皮全部出完,重新回機器切絲。切絲的寬窄可以調配。麵條得長度通常在30釐米就會裁斷,便於包裝和食用。
在沒有機器以前,手工很難把握趕壓面片的力度,往往造成面片薄厚不勻,除非有很多年制面經驗的老師傅,才能熟練完成。由於麵條的需求量過大,所以我家這臺經土法改制的簡裝機器應運而生,極大地提高了生產效率。
門外的院落,架起了幾口鍋。鄉鄰在洗菜、燒水。村裡的石板路就像一株藤,一個個小院像是藤上結出的瓜。我家就是其中的一個,這間祖傳的老宅。往來的人們像極了奔忙的螞蟻,在瓜與瓜之間熙攘湧動、集結。歡笑聲隨著嫋起的炊煙,飄得很遠。成型的麵條不停地下鍋,在鍋裡沸騰,翻滾,帶有一絲甜味的麥香沁人心扉。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紅潤的笑,在夕陽的餘暉裡閃著光。多數鄉鄰自己帶著碗筷,品嘗著第一鍋手工面。父親熱情地招呼大家敞開吃,麵條管夠。不時地散著香菸,笑容把臉生生地擠得像一朵初放的菊花,紋路清晰而交錯,將疲憊隱藏得很深,杳無蹤跡。母親則認真地記錄著第二天誰家要來換多少麵條,寬面還是細面,詳盡地記錄在本子上。
夜幕降臨的時候,停電了。整個村莊頓時陷入無邊的黑暗中。人們打著手電或火把在石板路上晃動,像夜空行走的星星。相互打著招呼,很響亮地笑,迴蕩在夜色裡。
稍作休息後,父親去工作坊點亮了煤油燈,將燈芯拔出一截。屋裡頓時明亮了很多,身影被映在牆壁上,顯得很高大。在父親眼裡,點亮的不僅是油燈,是逐漸脫離貧窮的希望,在揉面和切絲的晾曬中積累。那夢想就像一個行囊,當你把計劃、希望、責任、勤勞統統裝進去之後,它就會逐步充實、膨脹起來,並釋放出柔和而幸福的光來。
天蒙蒙亮的時候,終於來電了,父母親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勞作。將麵團上機器壓成薄麵皮,切成條。太陽升起的時候,第一批麵條全部有序地晾曬在院壩裡的竹架上,煥發出毛絨絨的白光。機器的轟鳴聲在太陽剛上樹梢的時候就會響起,吵醒沉睡了一夜的村莊。剛吃過早飯,陸續有鄉鄰就來換麵條了。一斤小麥換一斤水面,收8分的加工費。院子裡很快就站滿了人,依然充滿好奇。小麥和水面過稱的時候,眼神特別認真,然後再掏出褶皺明顯的錢。當然,也有賒帳佘糧的,在本子上記錄後會給對方把面拿回去。母親將錢收過並放在記帳桌的抽屜裡。那抽屜就像一個聚寶盆,硬幣,紙幣,面額不一的都在抽屜裡匯聚。傍晚,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時光,對帳,數錢,將小麥裝袋碼放。一天辛勤的勞累頓時便會煙消雲散。
這種忙碌一直持續了大半個月,來換麵條的人逐漸少了。父親決定製作一批乾麵條囤積起來,一斤重一把。隔天挑著擔子去鄰村銷賣,按現在的說法就是送貨上門。那時的父親年富力強,在希望的驅使下累得很幸福,早上出門是沉重的麵條,回來是沉重的小麥,衣兜裡卻能多出一疊加工費。清理的時候,面額相同的疊放在一起,褶皺都要清理直,臉上泛著紅光。
行走的路程逐漸越來越遠,回來得也逐漸更晚,有時夜幕降臨了,父親才換完一擔面,在一家人的翹盼中挑著沉重的小麥,邁著疲憊的步伐出現在山坳處。
下雨天人們相對更清閒一點,綿綿細雨中,人們通常是會選擇在家的。不時有鄉鄰會戴著鬥笠來換面。條件好點的,在家磨豆子做豆腐,有充分而悠閒的時間改善生活。條件更優越的,會宰只兔子或一隻雞,做成菜餚用大盆盛著,然後將幸福倒入酒杯,聽雨品酒。人們懂得用五味雜陳形容人生,因為懂得味道是每個人心中固守的情懷。在那個時代,每一個人都經歷了太多的苦痛和喜悅。人們總會將苦澀藏在心裡,而把幸福變成食物,呈現在餐桌之上,將一家人的親情凝聚。以致在後來的很多年,我都喜歡綿綿雨天,靜坐在窗前,雨如琴弦,寧靜而清脆,釋放著對過往的一縷憂傷追憶。
後來,隨著科技的飛速發展,電機的出現,開始了輕工業小作坊的第二次革命,電器設備以速度快、噪音小、操作簡便的特有優勢,很快佔據了市場主流。豆漿機、粉碎機等小型電機設備開始進入家庭,取代柴油設備和手工製作,人們的生活水平得到極大改善,變得富足起來。手工面不再那麼受追捧,市場上來自各地的雞蛋面、鹽水面等相互角逐著。加上交通的改善,物品開始變得豐盈起來。我家的手工面隨著年老的父親殘喘了一段歲月,逐漸淡出江湖,成了一個時代的記憶。
方志四川 篆刻:殷智
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作者:鄒永忠(四川榮縣)
朗讀:何曉波(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配圖: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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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方志四川•記憶】鄒永忠 ‖ 父親的手工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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