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悠悠我心:梁惠王古詩詞二十講》,作者:史傑鵬,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唐代宗大曆七年(772)正月,在河南新鄭,一個繼李杜之後的偉大詩人誕生了。這個人在詩歌史上的地位,可能只比李杜略遜半籌,但他的讀者群,比李杜要更龐大。此外,他還收割了無數外國粉絲,在當時的日本和朝鮮半島,他的詩歌被競相傳唱。日本第一部,也是世界第一部長篇小說《源氏物語》裡面大量引用了他的詩歌。也就是說,他有著巨大的國際影響,如果那時有諾貝爾文學獎,得獎的首先不是李杜,而是他。
這個人名叫白居易。
白居易的祖父白溫,做過鞏縣縣令。父親白季庚,做過彭城縣令,因軍功遷徐州別駕,又遷衢州別駕、襄陽別駕。別駕的品級不低,根據人口多寡,分為上中下州,而品級有別。上州別駕是從四品下,下州別駕也有從五品上。所以,白居易的出身也還不錯。
童年時,因為藩鎮戰亂,白居易曾去徐州依附父親。但徐州也不太平,白季庚怕家小有失,特地將之送往宿州符離定居。因此,白居易的童年,是在宿州符離縣度過的。
據古書記載,白居易自小聰穎過人,他七個月時,就認識「之」「無」二字,想起來實在蠻可怕的,他應該算不折不扣的神童。
但有意思的是,白居易的父母卻是近親結婚。他老媽是他老爸的外甥女,也就是說,外甥女嫁給了舅舅,也真虧他爹下得去手。這位外甥女比舅舅丈夫小二十六歲,姓陳。作為一個同樣會經歷滿懷憧憬的少女時代的女性,她沒有選擇,所以一生都鬱鬱不樂,有點精神疾患。這種敏感的精神問題,是文學的催化劑。在那個時代,女性沒有讀書的必要,她不會寫作,但這種敏感,可能通過遺傳,影響了白居易。
二十三歲時,由於父親死於襄陽官舍,白居易的家境開始窘迫。二十八歲,白居易去參加高考,和李杜不同的是,他很順利,考中了。唐代的進士考中後,有一系列慶祝活動,要騎著馬遊街,要到曲江宴飲,要在慈恩塔下刻名字。白居易曾得意地寫詩道:「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那時錄取進士極少,所以一旦考中,都免不了得意忘形。清朝時,進士錄取率高多了,但考上進士依舊很風光。清末有一個英國人叫赫德的,曾做過中國的海關總長,親眼見到新科進士們打馬遊街的盛大場面,為其榮耀吸引,曾一度想讓自己的兒子也學漢語,也考進士。
高考成功後,白居易曾一度頗得賞識,爬升很快,做過周至縣尉,授過翰林學士,當過左拾遺。但他是個很有天良的人,寫了一系列諷喻詩,比如《秦中吟》啊,《新樂府》系列什麼的,就是說,他把自己所看到的不平全部寫出來,到處發表。雖然有著官吏的身份,他卻一點不忌諱,屢屢上書,甚至當面頂撞皇帝。唐憲宗脾氣很好,一般都接受批評,但有一次還是被他搞得非常不舒服,向大臣李絳抱怨:「白居易這傢伙,是我錄取了他,提拔他做了官,他卻總是跟我作對,實在忘恩負義。你說,這種端起碗吃肉,放下碗罵娘的人,要不要給他一個解聘處分?」還好,李絳沒有落井下石,反而勸皇帝:「白居易這麼做,正是為了不辜負您的提拔啊。您既然想當明君,就應該有容受直辭的雅量。」唐憲宗想了想,說:「你說的也有道理。」
白居易的詩歌很有影響力,因為有些像寫小說,比如大家都熟悉的《賣炭翁》,如果改成短篇小說,和契訶夫的小說也沒什麼區別。總之我小時候讀到詩中老頭可憐憔悴的樣子,是惻然心傷的;讀到宦官搶了他的勞動成果,是憤怒不平的。這跟我後來讀契訶夫小說某些篇章所引發的情緒相似。我一向見不得太可憐的人,也見不得太不平的事。白居易這類小說,大抵是敘事詩,我們就很容易明白了,他寫的就是詩體現實主義小說。
白居易只是希望唐朝對老百姓好一點。除此之外,他甚至算很保守的,對藩鎮割據恨得不行,一生都鼓吹為了君主,臣子應該毫不猶豫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然而,卻還是被看不慣,很多人認為他逾越了管理紅線,違反了紀律,「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意思是,因為他那些詩體現實主義小說,鬧得不管是黨政系統,還是軍隊系統的人,都對他恨之入骨,並組織了水軍來圍攻他,說他濫用政治權力,越職言事;還深挖他的家族隱私,說他老媽在井邊看花,發了精神病墜井而死,但他竟然還有心肝寫《賞花》和《新井》詩,大不孝。前一招吃瓜群眾沒興趣,但後一招很管用,激起了群眾心中蓬勃的道德感。沒多久,也就是816年,中央下了文件,貶他為江州司馬。
從此,他轉變了詩風,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感傷詩和閒適詩上面。也就是說,他不再就公共問題發言,只談風月。抒發個人情調,是絕對安全的。他又不傻,以他的才華,稍微變通一下,就能過得如魚得水,那些攻擊他的水軍,一輩子也夢想不到。
在江州那個地方,他寫出了一代名作《琵琶行》。
白居易有些詩是敘事、抒情兼美,如果又夾雜傳奇,則是浪漫主義的小說了,比如《長恨歌》,作於元和元年(806),詩歌升華了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感情,寫得如歌如慕,如泣如訴,發表後當即轟動全國,出版社連夜加印,一時間洛陽紙貴,奠定了他文壇宗師的地位。但宋代的洪邁卻認為奇怪,這樣的一首詩,怎麼能通過審查?怎麼能允許出版?洪邁在自己的一篇文章《唐詩無諱避》中曾說:
唐人歌詩,其於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至宮禁嬖暱,非外間所應知者,皆反覆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為罪。如白樂天《長恨歌》諷諫諸章,元微之《連昌宮詞》,始末皆為明皇而發。杜子美尤多,如《兵車行》《前後出塞》《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哀王孫》《悲陳陶》《哀江頭》《麗人行》《悲青阪》《公孫舞劍器行》,終篇皆是。……此下如張祜賦《連昌宮》《元日仗》《千秋樂》……等三十篇,大抵詠開元、天寶間事。李義山《華清宮》《馬嵬》《驪山》《龍池》諸詩亦然。今之詩人不敢爾也。
裡面著重提到,唐明皇和楊貴妃的私事,被白居易這個無良文人反覆描摹,語帶譏諷,而皇室竟然不將他治罪,真是奇哉怪也。文末他慨嘆:「我們宋代人就不敢這麼做(這條可以打宋粉的耳光)!」其實也要看事情怎麼看。依我說,像白居易那樣,把一個帝王強霸兒媳的猥瑣醜行,寫得那麼唯美,那麼浪漫,那麼玲瓏剔透,要我是唐明皇的子孫,我也不會生氣,這簡直是為老爹遮羞嘛。如果我幹過這種事,有白居易這樣的文學大師來給我寫一篇,把我的醜行提高到愛情層面,讓人千古傳唱,我更加巴不得。洪邁這個人啊,當真迂腐。當然,他說的其他事情比如杜甫的例子,有一定道理。
白居易在江州沒待多久,就獲得老朋友幫忙,改任忠州刺史。沒多久,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很崇拜他,又把他召回了朝廷,先後讓他做了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知制誥、中書舍人。他發現朝廷內鬥厲害,在外面更自由、更安全、更好玩,於是自己請求去杭州、蘇州當刺史,真是太幸福了。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就這樣讓他玩遍了,而且他不是以旅遊者,而是以地方第一首腦的地位玩的,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據說蘇州的山塘街,就是他修建的。他活得也長,七十一歲以刑部尚書退休,不,應該叫離休。因為各部尚書是正三品,應該算部級幹部。四年後,他死在洛陽,那一年,是唐武宗會昌六年,846年。
可見,白居易當時沒有受到太大的迫害,當然,這也跟他的認識深度有關。被貶官江州後,他基本改變了人生態度,管它呢,國家好不好,我一個人也無能為力,且以喜樂,且以永日。所以,他一輩子還真是比較順。
他的詩最為人詬病的,就是太通俗,老頭老太都能看懂,所以很多文人都對他不以為然。蘇軾就曾經說過他太俗,其他人也說他太囉唆,意思太直白,太盡,沒有留白,沒有回味。這些批評當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盡然。
白居易的詩,在當時特別流行,遠超李白和杜甫,也超過其他詩人,一則因為確實通俗,一則也因為有相當的藝術性。他的詩大約相當於後世柳永詞和金庸小說,只要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他的作品流行。連城市裡各種房屋牆上的塗鴉,往往都畫著他的詩作。他的詩歌盜印也很嚴重,很多人靠盜刻他的詩歌維生,對唐王朝,他其實是有貢獻的,因為盜版他的作品,也需要人工,這些人工,就是無數個就業崗位。似乎政府也看到了他這個貢獻,他死後,唐宣宗李忱專門寫詩悼念他:「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
就我個人來說,也很喜歡白居易的詩歌,因為我平生自己買的第一本詩集,就是他的,但被我爸爸發現,撕成了幾半,並在上面寫上批語:「讀這種閒書,浪費青春,浪費生命!!!」後面是重重的三個感嘆號,原子筆寫的,力透紙背,可見他是何等痛心。好在之前我已經把那書上的詩歌全部背下來。白居易的詩歌,是我背誦最多的,雖然現在大腦硬碟中的數據有些損壞,但在有必要時,我有信心修復。
我之所以喜歡白居易,還在於他性格的剛直和善良,大詩人必然會善良,我說的大,是氣魄的宏大。我相信,真正善良的人,他的詩歌藝術性也不會差的。假裝善良的人,絕對寫不出好詩,他們能寫的,只是令人生厭的老乾體。
下面就來講他的詩歌,第一首是《宿紫閣山北村》。
一、宿紫閣山北村
晨遊紫閣峰,暮宿山下村。
村老見餘喜,為餘開一尊。
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
紫衣挾刀斧,草草十餘人。
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
主人退後立,斂手反如賓。
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
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
口稱採造家,身屬神策軍。
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這首詩是典型的諷喻詩,作於唐憲宗元和年間,作者做的是和當年杜甫一樣的官:左拾遺。
晨遊紫閣峰,暮宿山下村。
早晨遊覽紫閣峰,晚上投宿山下村。紫閣峰,終南山的一個支峰,現在是著名的旅遊景區,當年則是終南捷徑,很多想做官的隱士的隱居地,歷代都有人吟誦。李白有一首詩《君子有所思行》,劈頭幾句就是描繪紫閣峰的,寫得非常壯闊:
紫閣連終南,青冥天倪色。
憑崖望鹹陽,宮闕羅北極。
萬井驚畫出,九衢如弦直。
渭水銀河清,橫天流不息。
《陝西通志》卷九引《雍勝略》曰:「旭日射之,爛然而紫,其形上聳,若樓閣然。」故名「紫閣」。作者在這裡遊玩,晚上回不去,就在山間村莊裡借宿,享用農家樂。
村老見餘喜,為餘開一尊。
村裡的老頭看見我,很高興,專門為我開了一壇酒。那當然,白居易好歹是個官,雖然這個官很小,只是從八品上。
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
誰知酒剛滿上,還沒來得及送進肚子,突然來了幾個「老總」。暴,突然。
紫衣挾刀斧,草草十餘人。
他們都穿著紫色的衣服,大約有十幾個人。唐代三品以上官服紫,四品、五品服緋,六品、七品服綠,八品、九品服青。這十幾個人穿紫衣,顯然不可能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吏。那時的紫色分很多種,一般認為,這些人穿的紫色是粗陋的紫色。唐代的小吏,就有穿粗陋紫衣的。
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
這些人進來後,就像是主人,奪取我席上的酒就飲,抄起我盤中的菜就吃。
主人退後立,斂手反如賓。
主人退後站著,手好像捆住了一樣,拘束恭謹地站著,仿佛自己反而是賓客。
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
院子的中間,有一棵美樹,已經長了三十年了。詩人的眼睛像攝像機,拍攝完士卒們吃喝的場面之後,又循著他們的眼睛瞄向了院中的大樹。Target !這才是真正的目標。
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
小吏們吃飽喝足,持起斧頭就去砍樹。主人很憐惜,畢竟是長了三十年的美樹,也許是想用來打棺材的,或者幹別的用的。小吏們說砍就砍,也不給錢。可見,那是多麼黑暗的時代。
口稱採造家,身屬神策軍。
他們似乎還比較遵紀守法,自稱:「我們是採造家的,屬於神策軍管轄,這是奉旨依法採伐。」讓人哭笑不得。採造,採伐營造。採造是唐代宮廷裡的一個部門,專門掌管修理宮廷房屋一類的事情。唐文宗年間,神策軍專門上書,要求鑄造「南山採造印」。南山,就是終南山。也就是說,專門設置一個職位,掌管在終南山砍伐樹木事宜。神策軍,本來是地方部隊,天寶十三載(754),哥舒翰請立,駐紮在甘肅臨洮以西二百餘裡的磨環川,洮水南岸。安史之亂時,奉令東遷防禦叛軍,兵敗退守陝州,由宦官魚朝恩統轄,後調防禁中。除中間某個短暫時期,唐後期一百多年,神策軍皆由宦官統轄,長官稱左右護軍中尉。兵力最盛時,達十五萬人。宦官依仗這支軍隊,基本上掌控了唐中央王朝的權柄,勢焰燻天。
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白居易知道神策軍的厲害,私下勸告主人:「別跟他們鬥了,現在中尉正得到皇帝寵幸呢,沒有辦法的。」
如果說以前白居易只是罵罵政府,倒也沒什麼關係,但這首詩竟然涉及當時最有勢力的禁軍—神策軍,可見他的大膽。要知道,在古代那種專制王朝,誰掌握了軍隊,誰就掌握了一切。政府還可以罵罵,軍隊是萬萬不能碰的。唐代中期以後,皇帝皆被宦官控制,廢立都由他們決定,甚至有的皇帝還被宦官直接掐死。所以白居易此詩一出,軍隊譁然,「握軍要者切齒」。
全詩很好懂,時間過去一千多年,都幾乎不需要字詞解釋。只有神策軍需要解釋幾句,但在當時可謂盡人皆知。所以說,白居易的詩老婆婆一聽都懂,並非虛言,也因此具有極大的影響。在此我必須說,雖然這些神策軍的屬下是如此飛揚跋扈、暴戾恣睢,但上級軍頭們還保持了極大的克制,守住了基本的文明底線。他們只是私下切齒,到底沒有公然弄死白居易,這在中國很多朝代,是難以想像的。像魏晉時期,我們讀阮籍、嵇康的作品,哪有這麼直白的批判詩?
這首詩純粹敘事,不夾雜任何議論,完全可以改寫為一個短篇小說,就像我前面說的,如果這種詩歌都用短篇小說的形式來寫,那白居易就是中國古代的契訶夫。我讀契訶夫的小說,才感受到一個實實在在的俄國,那是看多少本概論性質的俄國史都感受不到的。同樣,不管你把唐代通史看了多少本,都不如試著把白居易的諷喻詩改寫為短篇小說,你一定會對白居易的時代有煥然一新的理解。
二、輕肥
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
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臣。
朱紱皆大夫,紫綬悉將軍。
誇赴軍中宴,走馬去如雲。
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
果擘洞庭橘,鱠切天池鱗。
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
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輕肥》屬於《秦中吟》中的一首,也是抨擊宦官的。輕肥,出自《論語·雍也》:「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總之指豪奢的生活。
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
驕傲的氣息灑滿一路,馬上的鞍韉閃閃發光,照得見細小的灰塵。意氣,指好強爭勝之氣。
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臣。
打探是些什麼人?有人說:「他們啊,是宮裡的宦官。」內臣,就是內朝的官,也稱中官。古代「內」和「中」意思相似,可以換用。
朱紱皆大夫,紫綬悉將軍。
穿著朱色官服的,都是大夫級別的官員;佩戴紫色綬帶的,都是將軍。紱,古代禮服上的紅色蔽膝,後多借指官服。唐代四品、五品服緋,緋就是朱色。按照唐代官制,大夫以上皆五品,將軍皆系紫色綬帶。說明這些人都是大官。
誇赴軍中宴,走馬去如雲。
他們自誇,都去軍隊裡面赴宴,馬跑得跟踏雲一樣輕快。
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
樽罍的美酒都溢出來了,菜餚則羅列了水陸所產的珍奇,天上飛的、水裡遊的、地上走的,應有盡有。樽、罍,皆盛酒器,罍像罈子,是比較大的樽。其實這是借指,唐代人一般不用罍裝酒。九醞,多次釀製的厚重美酒。《西京雜記》卷一:「漢制,宗廟八月飲酎,用九醞、太牢。皇帝侍祠,以正月旦作酒,八月成,名曰酎(紂),一曰九醞,一名醇酎。」也有人認為九醞是一種美酒的名稱。
果擘洞庭橘,鱠切天池鱗。
有洞庭的橘子,有天池的魚肉。吳地的洞庭產的橘子很有名,郭璞《山海經注》說:「吳縣南太湖中有包山,山下有洞庭道也。」《唐書·地理志》:「蘇州土貢柑橘。」鱠,指細切的魚肉。
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
吃飽後,心裡就很順暢;酒酣後,意氣更加高揚。
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結尾卒章顯志:今年江南大旱,衢州地方顆粒無收,已經導致人吃人的慘狀。古代水災旱災很多,即使是魚米之鄉,也經常因為災難死傷無數、餓死無數。所以,千萬不要穿越到古代。
這首詩主要描寫了內臣、大夫、將軍們赴宴的得意之態,以及席上酒食的豐盛,鋪陳得非常詳細,但最後兩句,一下揭示出了社會的黑暗本質,也可以改寫成一篇小說,但這個小說有著令人吃驚的結尾。很顯然,這樣的詩句,達官貴人是不會喜歡的。中唐的政治還算寬容,社會的黑暗卻是如此觸目驚心,只是靠著龐大的國家機器,仍可以維持暫時的穩定。黃巢起義還要等到七八十年後,那時就要「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但此刻驕橫的將軍大夫內臣,早已不在人世了。他們作下的孽,將由後人代償。
三、買花
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
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
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
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
上張幄幕庇,旁織巴籬護。
水灑復泥封,移來色如故。
家家習為俗,人人迷不悟。
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
低頭獨長嘆,此嘆無人喻: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這首詩依舊屬於《秦中吟》的諷喻詩範疇。
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
暮春的一天,在帝都長安城裡,車馬喧闐,人來人往。
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
原來是牡丹開花的日子,大家都前赴後繼去買花。
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
無論貴賤,都沒有固定價格,能賣多少錢,就看數量。
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
有的花瓣火紅,一百朵就要付五束白絹的價錢。戔戔,是小的樣子。
上張幄幕庇,旁織巴籬護。
上面覆蓋著帷幕,旁邊築起了樊籬,就是為了保護這些花朵。
水灑復泥封,移來色如故。
又灑水,又再次培土,所以拿來賣的時候,花色還和以前一樣鮮豔。
家家習為俗,人人迷不悟。
家家習以為俗,人人都執迷不悟。
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
有一老農,偶然來到賣花的地方。
低頭獨長嘆,此嘆無人喻。
他低頭長嘆,這個長嘆,沒有什麼人能夠理解。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一叢深色的牡丹花,相當於十戶中產階級人家的賦稅啊。
這首詩本來是諷刺達官貴人的玩賞過於奢侈的,和普通人(還不算窮人)比較起來,已經觸目驚心:貴人們買一叢深色的牡丹,價格竟然相當於中產階級十戶的賦稅。現在這種情況也不少,比如一個LV包,價格可能相當於窮人一年的飯錢。不過,這世上貧富不均是常態,如果錢的來路是正的,他樂於奢侈,似乎也沒什麼可說。但官吏們如果按照正常收入,是用不起這樣的奢侈品的。他們能夠這麼奢侈,顯然都來自民脂民膏,當然必須諷刺。在這種情況下,白居易的詩歌,又無疑帶有天然的正義性。
四、燕子樓
《燕子樓》這首詩,有個長序:
徐州故張尚書有愛妓曰眄眄,善歌舞,雅多風態,予為校書郎時,遊徐、泗間,張尚書宴予,酒酣出眄眄以佐歡,歡甚,予因贈詩云:「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一歡而去,邇後絕不相聞,迨茲僅一紀矣。昨日司勳員外郎張仲素繢之訪予,因吟新詩,有《燕子樓》三首,詞甚婉麗,詰其由,為眄眄作也。繢之從事武寧軍累年,頗知眄眄始末,云:「尚書既歿,歸葬東洛,而彭城有張氏舊第,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眄眄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幽獨塊然,於今尚在。」予愛繢之新詠,感彭城舊遊,因同其題,作三絕句。
說的是徐州曾經做過尚書的張老,有個愛妾叫眄眄,擅長歌舞。白居易去徐州旅遊時,張尚書請他吃飯,還讓這個愛妾出來表演文藝節目,活躍酒宴氣氛。倏忽又過了十二年,有個叫張仲素的官員來訪問白居易,呈上自己的詩稿《燕子樓》三首,說是為眄眄寫的。為什麼呢?因為張尚書死了,葬在洛陽,他在徐州有個舊宅叫燕子樓,留給了眄眄。眄眄對張尚書念念不忘,從此不再嫁,守節十多年,至今活著。白居易也很感動,就和了這三首詩。
張尚書,名張愔,曾任武寧軍節度使,工部尚書。眄眄,有的本子作「盼盼」。古音「眄」「盼」音近可通,所以混用。《說文》:「盼,目黑白分明也。」引《詩經》:「美目盼兮。」但解釋為黑白分明,其實講不通句義。《說文》:「眄,目偏合也,一曰斜視。」我認為「美目盼兮」的「盼」,應該是「眄」的意思,指斜著眼睛看。一般來說,美女斜視你,會顯得更迷人。「盼」之所以被訓釋為「黑白分明」,大概因為它的聲符為「分」,故而被古人望文生義,隨口亂解。「眄」訓為斜視,其實和分開的意思也相關,「份」和「分」為同源詞,一份,就是一半、一邊。一邊和分開,意思是相通的。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張仲素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
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白居易
滿窗明月滿簾霜。
滿窗都是明月,滿簾都是寒霜。這是寫環境,在月亮皎潔的晚上,天氣已經比較寒冷,帘子上都結滿了霜。在這種環境下,襯託人的孤獨悽涼,是很有效果的。
被冷燈殘拂臥床。
被子很冷,青燈殘破,顯然已經點了很久,夜很深了,可憐的盼盼才拂床就寢。
燕子樓中霜月夜。
在燕子樓中,這麼一個凝結著寒霜的月夜。
秋來只為一人長。
秋天到來之後,只因為一個人而變得漫長,或者說,只有一個人感到漫長。
張仲素的原作,寫盼盼獨眠高樓,對張尚書思念不已,但至少是睡著了。白居易卻寫她因為孤寂,半夜未眠,只覺長夜漫漫。張的原作要正統些,白的和作迴避了盼盼對張尚書所謂的刻骨相思。大概他無從判斷,到底有沒有那麼刻骨的相思。把侍妾和主人的感情寫得那麼纏綿,既肉麻,又陳腐老套。白居易是聰明人,大概覺得不以為然,所以他只說失眠。畢竟失眠也不一定為了相思。因為主人死了,沒人罩著,也不好拋頭露面,那種痛苦是可以想見的。這是白的高明之處。
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
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袖香銷已十年。
—張仲素
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
—白居易
鈿暈羅衫色似煙。
金銀寶石鑲嵌的羅衫,像輕煙一樣美麗。鈿,指用金銀寶石鑲嵌。
幾回欲著即潸然。
幾次想穿在身上,就忍不住淚珠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
自從不再跳霓裳羽衣舞。
疊在空箱十一年。
這羅衫疊在箱子裡,已經過了十一年。白居易在十二年前見過張愔,看來第二年張愔就死了。
第二首張仲素的原詩,依舊是著眼於盼盼對張尚書的思念,格局依舊局狹。白居易則不然,他同樣是寫盼盼不再有歌舞,但只是單純寫她看見當時的舞衣,就潸然涕下。這眼淚難道一定是為了相思?難道不能因為懷念當時的青春歡樂?只是因為地位卑賤、禮教森嚴,在主人死後,一切歡樂都就此塵封,再也無法尋覓而已。盼盼看見那美麗的舞衣,一定想起了當年的如花歲月,想再次穿而又不敢,也無意義。這種深厚的酸楚,白居易應該是知道的,但張仲素不知道或者假裝不知道。由此可見兩人的高下。
適看鴻雁嶽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
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任從灰。
—張仲素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白居易
今春有客洛陽回。
今年春天,有客人張仲素從洛陽回來看望我。
曾到尚書墓上來。
提起他剛到張尚書墓上去過。
見說白楊堪作柱。
聽說墳邊種的白楊樹,都已經又粗又高,可以做房柱了。
爭教紅粉不成灰?
如何能讓盼盼的花容月貌,不會變成灰土?
如果說前兩首張仲素的原詩,寫得還有一定藝術性的話,這首就粗糙了些。他說盼盼無心琴瑟,任其蒙塵,秋去春來,雖未點明相思所致,但結合前兩首,其意思是很清楚的。而白居易這首就強得太多了,他不但不說盼盼溺於相思,無力自拔,反而對十一年來盼盼的孤悽命運表達了巨大的同情。十一年了,逝者墓木成拱,生者卻形同活死人,被禮教的枷鎖鎖住,不得解脫,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花容消逝,這是何等的殘酷?
這兩組詩的唱和非常嚴格,不說題材用韻,就連韻腳的次序都相同,這叫次韻。這類唱和的作品,要求內容彼此照應。如果評價兩者詩歌水平的好壞,白居易無疑全勝。尤其白詩的最後一首最後兩句,把故人去世後,時光飛逝的場景,通過對比的手法,寫得既驚心動魄,又委婉曲折,升華了詩歌主題。他不僅僅是哀嘆盼盼,更揭示一種永恆的悲痛:人死後很容易被忘,後來者很快會步武前人。人生短暫,倏忽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