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風流人物——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畫特展」)
【文化的江山】
李冬君/文
兩千年前,孔子一聲嘆曰:「道不行,吾將乘桴浮於海。」
他也就一嘆而已,並沒有真下海去,要是真下海了,他的「道」,能形成海洋文化嗎?或者說,在海洋文化裡,他的「道」能行得通嗎?沒人這樣問過。可那一聲嘆息,卻提醒了後人,惹得詩仙李白遊山玩水之餘,要「直掛雲帆濟滄海」,而文豪蘇軾,一貶再貶之後,欲「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了。
李白遊仙,來到海邊,只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也沒有真下海去訪問蓬萊。但蘇軾被貶,卻真的去了一趟海南,在島上留下一堆詩文而歸。
一生被貶終不改
蘇軾被貶海南島時,衣冠人物,繽紛中原。垂老投荒,無生還之望,便來安排後事: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材,其次修墓穴,並立遺囑:「死則葬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乃東坡之家風也。」
本以為貶到惠州便此可以終老了,沒想到一貶再貶,他還沒從朝雲之死的悲痛中解脫出來,剛在朝雲墓上,六如亭中,那「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的墨跡猶新,他就又一次從惠州被貶往儋州去了。途中,他耳畔尚有朝雲遊吟《蝶戀花》詞餘音環繞,每吟至「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時,就有那傷心人的泣聲一路伴隨他,不知「天涯何處」?可如今他是真箇往「天涯」去了,不得不丟下了朝雲,但願那個「天涯」之地是他的「芳草地」。
他是個灑脫之人,既來之則安之,權當自己就是個海南人。路過廣州時,他作《與友》詩,其中有兩句:「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裡真吾鄉」。看來,他還真是樂天知命,儘管前程堪憂,他還是相信有「芳草地」等著他的來臨。
待到孤島一看,他便總結出「六無」,在給友人程全的信中,他說「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六無」之中,第一便是「食無肉」,民以食為天,食以肉為先,他的美好生活,是食有肉,居有竹,二者已缺一,他當年就說過「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這回便應驗了。
那時,弟弟蘇轍,也隨他一道,被貶到雷州半島,兄弟倆隔海相望,互致問候,他聽說弟弟瘦了,寫了一首詩《聞子由瘦》,「子由」,是弟弟的字。詩中,提起土著人的食物,有詩句云:「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燻鼠燒蝙蝠」,看著土人的吃法,他真是站在地獄的門檻上,無語了,讓他不由得想起「十年京國厭肥羜,日日烝花壓紅玉」的那些好日子。
「我是玉堂仙,謫來海南村」,被朝廷這樣貶來貶去,有什麼意思?他為什麼不學陶淵明辭官歸田去?他在孤島上,寫了和陶淵明的詩一百多首,把陶淵明當成了古今最偉大的詩人。偉大,不但在做詩,更在做人,陶公「不為五鬥米折腰」,一下就把官身棄了,而他歷盡萬苦,也從未放棄自己的官身,似乎連這樣的念頭,也從未有過。
蘇轍為他作《追和陶淵明詩引》一書,其中,就提到了「淵明不肯為五鬥米一束腰見鄉裡小兒」,而他哥哥「出仕三十餘年,為獄吏所折困」,終其一生,都未能悔悟,並且因此身陷大難,到晚年才要「欲以桑榆之末景」,將自我寄託於陶淵明,但「誰肯信之」?
知兄莫若弟,子由說他好陶公,有如葉公好龍,好的是形影,並非陶公之真身。儘管他也像陶公一樣務農,看來惟妙惟肖,實則貌合神離,因為陶公是真農民,而他仍是官身一個。陶公說走就走,走出官場,掛印歸去,走向農村,而他身在農家,卻依然是官場中人。
他身後,永遠有個政敵的陰影,可他一直就沒搞清楚政敵的成因,為什麼他的政敵都是他的友人?王安石,還有章惇,哪一個不曾與他惺惺相惜,為什麼一入朝廷,便成敵人?其實,朝廷有一條政治潛規則,那就是朝廷沒有朋友,只有君臣。在朝為友那就是朋黨,為避朋黨嫌疑,那就必須效忠,忠不忠看行動,最好的行動,就是向朋友下手,獻上忠誠的投名狀。
蘇軾不是個能向朋友下手的人,但他卻被作為向朋友下手以表忠心的一塊好料。他朋友多,所以,對他下手的人也多,他在政治上,也是一塊「東坡肉」,不但味道好,而且油水足,能咬而不咬一口,就如同妖怪圈裡碰到了唐僧肉,哪能忍得住!
這樣看來,性情中的「東坡肉」,不光能反映「民以食為天」的民生指數,還反映了官場上的政治人格指數,他的朋友中,但凡咬了他一口,都能當大官,而一直跟他做朋友,做得無怨無悔的,如黃庭堅等……都被官場邊緣化了,終生為一小吏。
朋友是朝廷的政敵,獨立人格也是。蘇軾好交友,而且持獨立人格,這就犯了朝廷的逆鱗,逆行了官場潛規則。他不懂得一個朝廷裡面,其實也包含了兩個中國,一個是法家操持的政統,那是王朝中國的實體,另一個便是儒家主張的道統,那是文化中國同王朝中國相結合的部分。
士人入仕,分兩步走,先以內聖之道登道統,然後,再以外王之術入政統,比如一屋之中,道統為大堂,為客廳,招徠天下人才,廣納四方賢能;政統為內室,是帝王起居處,若非擅長理財與治兵者,不得入其內。有宋一代,能據道統而執政統者,僅王安石一人。
蘇軾為官,雖登道統,卻未入政統,立於朝廷大堂之上。侃侃而談,足以語驚四座,然其所言,但為政論,未及政柄,須入內室密議,如財與兵者,他就沒有說話的份兒了。因此,蘇軾從政,煌煌政論有餘,實際政治不足,能據道統以立政論,卻未入政統而執政柄。
蘇軾不做陰謀之人,那是他的天性。他據儒學道統,又不為道統所拘束,自由自在,我行我素。朱熹看他不慣,說他好談兵論政,有縱橫家習氣,難免人品有缺,為學不純。但人們都喜歡他,尤其是心學流行時期的明代人,如徐渭和李贄,哪一個不把蘇東坡當做審美的標準——天人?他不但是人生藝術的審美標準,還是政治文化的審美標準,以政治得失論,他本是個失敗者,從政治審美來看,他卻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貶官文化的審美追求
宋代政治文化中,有一種亞文化,叫做「貶官文化」,其「風流」以蘇軾為最。如果說「辭官文化」的先知是陶令公,「貶官文化」的明星,即為蘇軾。
他從海南歸來,來到長江邊上,路過鎮江,重遊金山寺故地,見有好友李公麟給他畫的像,便《自題金山畫像》一首,詩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他總結自己的一生,沒提杭州,卻道「黃州惠州儋州」,那就是他把自己當做了貶官文化的代表,他那一時期的詩文,也因之而成為貶官文化的極品。
子由《追和陶淵明詩引》中說道,我「少而無師」,哥哥蘇軾學成,父親讓哥哥來教我,哥哥說我的詩「有古人之風」,而且自以為不如我。可是,自從蘇軾貶官黃州,自稱「蘇東坡」以後,他就開始「其學日進」,如大江奔流,滔滔不絕,日日不已,「其詩比李太白、杜子美有餘,遂與淵明比」,這時,子由說自己跟在後面,趕也趕不上哥哥了。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蘇東坡已不再是原來那個蘇軾。原來那個蘇軾,還自認為詩文不如弟弟,而到了蘇東坡,弟弟就只能跟在他後面追趕,望其項背。
由此看來,蘇東坡是有其自我文化樣式——「寧做我」的新蘇軾。在官本位裡,有三種文化樣式:一是做官樣式,詩人之中,以杜甫為代表,因其一句「致君堯舜上」,表達了做官文化的最高理想,被奉為詩聖;一為辭官樣式,陶淵明以一句「不為五鬥米折腰」,作了辭官文化的代表;兩者之間,還有貶官樣式,而其代表,就是蘇軾。
在杜甫與陶淵明之間,蘇軾更傾向於陶淵明,在做聖人還是做真人的兩可之中,蘇軾雖然選擇像陶淵明那樣做真人,但他最終還是沒有邁出陶淵明那一步。
在杜詩與陶詩之間,蘇軾也偏好陶詩一路,以至於我們很難分清,蘇軾之愛屋及烏,是因人而詩,還是由詩及人?在給子由的信中,他先提到陶詩,說「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再言及其人,說「然吾於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而他對於自己所作詩的最高評價,則是最得意的詩作,便「自謂不甚愧淵明」。
人在貶官文化裡,「身如不系之舟」,充滿了不確定性,若其追求,不願被人牽著往做官上走,那就只好以自由漂泊的姿態,在官場邊緣流行,雖無奈何,卻也感受著自由漂泊帶來的不確定性的美,但美的代價則是苦難和死亡。他總結自己一生——「問汝平生功業」?用了三個不起眼的地名來概括——「黃州惠州儋州」,哪一州不是被貶得血淚流!
人在「黃州」時,「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受難中,留下一首哭子詩:「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詩是好詩,血肉熬之。
及至惠州,能有幾天「日啖荔枝三百顆」那樣的好日子?愛妾朝雲疫亡,又使他太息梅邊,發出椎心泣血一問:「玉骨哪愁瘴霧」?他自信,美人非疫死,而是「冰肌自有仙風」,她扶搖而上,凌雲而去,那在天之靈啊,還在眷顧他內心的芳草地。
老天為何要留下蘇東坡?是為人間留一點心靈的喜悅,留一點思想的快樂?也許吧。但對於他本人,則未免殘酷,若非抱住了「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信念,誰能忍受烙千層餅那樣翻來覆去的煎熬呢?面對所有苦難,他以一人承擔,人間一切恩怨,都被他以審美化解,他的詩文,留給世人的,哪有怨天尤人?有的是「愛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如此詩句,也就只有他能寫了,受盡苦難,而能寬容苦難,渡盡劫波,惟美飄零。
到了儋州,他已年過六旬,抱定了必死的心,其貶官之旅,從江南到嶺南,從嶺南到海南,人在孤島,四顧汪洋,能不悽然神傷?長嘆「何時得出此島也」!又一想:天地不也在積水中,九洲不也在大贏海中,中國在少海中,又有誰不在孤島上呢?
他在儋州受苦,卻道「年來萬事足,所欠唯一死」,他在等死!但死,也要帶著美去死:「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這哪是「病翁」!分明是粒神仙種,在海南開花,開出「白須蕭散」。
也許,這就是所謂「迴光返照」吧?小兒子蘇過,見父親氣色紅潤了,便高興起來,「小兒誤喜朱顏在」——真以為他返老還童,他笑了,沒遮攔地笑了,笑出了謎底,「一笑那知是酒紅」。他又喝醉了,站在「溪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過人」。
詩裡面,有那樣一種寂寞的美。他寫海南,勝於他當年寫西湖、寫廬山,那時他總有幾分得意,忍不住心頭馬蹄急,奔放到他的詩裡,踏出一片詩意的青春氣息,而他在海南寫詩,則已「天涯海角都是水」,比「大江東去」的長嘆,更為悽美。
當年,好友王鞏因「烏臺詩案」受他牽連,被貶嶺南賓州,歌妓柔奴隨行,當其北歸,蘇軾見他「瘴煙窟裡五年,面如紅玉」,尤勝往昔,便問緣故,王鞏喚出柔奴,與蘇軾敘話,蘇軾問道「嶺南應是不好」?柔奴順口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歌妓一句話,勝讀十年書。後來,蘇軾身臨其境,從嶺南到海南,就應驗了這句話。當然,也有人替這句話找了個出處,找到白居易《種桃杏》詩,其中就有「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歌妓身世,與貶官相似,已貶入人世谷底,故其對於貶官心情,多有同感,當其自我意識覺醒,便與貶官文化共鳴,柔奴如此,朝雲亦如此。
活在白居易與陶淵明之間
那白居易,宛如預言蘇軾命運的先知,不但預告了他最後的去處——貶到海角天涯,而且告訴他安頓自我身心的辦法,就如同在西湖,白堤做了蘇堤的先驅。
蘇軾與白居易,同屬貶官之人,白居易雖未稱「東坡」,但「東坡」卻因他而起,據說,他從江州司馬改任忠州(今重慶忠縣)刺史後,「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從此,「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東坡」成了白居易的口頭禪。
蘇軾謫居黃州時,已知白居易有「東坡」一說,雖說「不敢自比」,但他覺得自己與之相似,便拿來用,自稱「東坡居士」,曰「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此前,他並不看好白詩,嫌白居易詩「俗氣」。自居黃州以後,借「東坡」將自己喊醒,從此,自比樂天。他說,樂天自「東坡」歸去,官運轉佳,一路升遷,晚年,已然閒居洛陽,稱「香山居士」,以「儒教飾其身,佛教治其心,道教養其壽」。他也想如此,有種「我甚似樂天」的樂感。他從「東坡」歸去,也曾一度官運發紫,儒道佛並舉,自謂與樂天相比,僅差兩點:一是「但無素與蠻」,素與蠻,是兩位美女,那是樂天的標配,其實他身邊已有朝雲,遠勝素與蠻;其二,便是養老,他希望自己能安享「晚節閒適之樂」。
看來,他號稱「東坡」的初心,並非想要師法陶淵明,而是想從貶官文化裡,尋一個峰迴路轉的嚮導,當然那嚮導,就是白居易,帶他重回朝廷之路,從「東坡」起步。他的身體,羨慕白居易,追求閒適之樂,像白居易那樣,將貶官文化畫一句號,「我似樂天君記取,華顛賞遍洛陽春」,但其精神,卻欲超越,嚮往著陶淵明。
白居易在貶官文化裡,適可而止,可謂善終。蘇軾本亦能如法炮製,得其善終,可他心裡還有個陶淵明,使他停不下來,還得往前走,如果說追求閒適之樂是他生理需求,那麼發現苦難之美則是他心理需求,他本就有著比白居易更為強烈的獨立之精神與自由之思想,不可能在做官文化裡隱居,他還要走向陶淵明,這符合宋人審美,從來就不肯在唐人那裡停留,正如宋人書法,直奔二王,超越顏柳,雖然「東坡」起點在白居易,但終點卻定位於陶淵明,白居易只是他的嚮導,陶淵明才是他的先知,雖未能至,但心嚮往之。
他從白居易走向陶淵明,從江南走到海南,終於走出了一個「詩意棲居於大地」的自我——「蘇東坡」,這個「蘇東坡」,甚似白居易,卻向著陶淵明的詩意飛去。那白居易,是他命裡的「浙江潮」,他們可是託命於西湖,跨越了唐宋兩代的忘年交。而陶淵明,則是他宿命裡的「廬山煙雨」,他在廬山時不識廬山,到了海南就懂了,那陶淵明才是他人格裡「獨立之精神」的廬山,才是他心頭上「自由之思想」的煙雨。
從海南回歸江南,他已奄奄一息,臨終前,他留下詩偈《觀潮》:
廬山煙雨浙江潮,
未至千般恨不消。
到得還來別無事,
廬山煙雨浙江潮。
他總結自己一生——「問汝平生功業」,本有「黃州惠州儋州」,其中一以貫之的,便是他胸中那一段永遠揮之不去的「廬山煙雨浙江潮」,那是自然至美之境,也是人格至美之境,他要緊緊地抱住它們,不讓它們消失,將它們永駐己然滄桑的心頭。
他從江南到嶺南,再從嶺南到海南,從追求閒適之樂,到走向苦難之美……在黃州,他使蘇軾變成了「蘇東坡」;在惠州,他重啟「浙江潮」,欲再造西湖安樂窩;在儋州,他的安樂窩夢想破滅,浮士德式的「千般」追求,被天涯海角畫上句號。他沒能也不敢真的下海去,浩瀚的海洋,不是他的詩與遠方。一生追求,到此為止,「此心安處是吾鄉」,於是,那蠻荒孤島,變成了他心中的「芳草地」。
正是在這裡,「廬山煙雨浙江潮」的人格化特徵開顯了,陶淵明的苦難之美與白居易的閒適之樂,被他統一起來,他用苦難之美救贖閒適之樂,使他能從白居易的俗氣裡走出來,他用閒適之樂擁抱苦難之美,使他不必放棄官身,跟著陶淵明去做農民。當他從海南返回江南時,他已然「到得還來別無事」,又回到了「廬山煙雨浙江潮」裡。
如果說「廬山煙雨」人格化為陶淵明,「浙江潮」人格化為白居易,那麼他本人就是「廬山煙雨」與「浙江潮」的統一體,將陶淵明與白居易合二為一。這是他的成功處,也是他的失敗處,他以人格完成了對貶官文化的救贖,但卻未能成為中國大航海時代到來的弄潮兒,人在海南,心在江南,由此上溯至孔子,孔子若真的「乘桴浮於海」,未必就能開闢中國的海洋文化,其結局,很可能同蘇軾差不多,充其量做個觀潮者。中國士人對大海無感!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第一輯四卷,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