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創/深圳商報記者 楊青
讀《張愛玲往來書信集》,發現她的每本書在出版前在書名上反覆推敲,來來回回和宋淇討論,一要兼顧內容,二要考慮市場和讀者感受,三要和出版社溝兌,通盤看下來,發現給每本書起書名是個大學問。尤其大家熟悉的《對照記》,它是張愛玲生前出版的最後一本散文集,整個出籠的過程,張愛玲與宋淇來鴻去雁,前前後後,幾次反覆,差點更名為《張家玲面面觀》。
《對照記》最初源於「回顧展」
1990年4月22日張愛玲在致鄺文美和宋淇的信中提到:「以前劉紹銘編英文小說選集,志清代向我借用一張照片。我用膠帶封底在照相館用的硬紙夾內寄去,告訴他只此一張,請叫他們特別當心。後來志清寄還給我,沒用硬紙夾,裝在太小的大信封裡,塞得太緊,許多皺裂痕,我非常痛心。有些照片當時拍了就都說不像我。也可以看得出沒怎麼化妝,是角度問題。反正是我珍視的我的一部份。出全集可以登個「回顧展」從四歲起,加上notes,藉此保存不然遲早全沒了。過天去倉庫拿了寄來,你們看附在哪本書上,也許有助銷路。
《對照記》or《對影散記》?
《對照記》最早被提到是張愛玲在1990年6月6日致鄺文美和宋淇的信中:「……去倉庫取回老照片,發現一張1955來美入境證,意外之喜。真是查不出入籍紀錄,至少可以重新申請入籍。照片很多,以前寄來的一張不預備用——這section可以叫「老照相簿」。附註有繁有簡,成為一篇「對影散記」——或「對照記」記?正在寫。」
宋淇1990年6月30日的回信中贊道:「《對照記》的名字似比《對影散記》好,(散記給沈從文的《湘西散記》用掉了)。」
(張愛玲和姑姑)
《張愛玲面面觀》較能涵蓋一切
1990年8月16日,張愛玲來信提到書名想改為《張愛玲面面觀》。
1990年9月8日,宋淇回信覺得《張愛玲面面觀》比《對照記》好,他還想到一個名詞:「有相為證」是Fuji Film的廣告詞句。
張愛玲1990年9月26號信中反駁:「有相為證」會使人問證明什麼。證明我確是漂亮過?系出名門?還是「面面觀」較妥,寧可費點事改掉《張愛玲短篇小說集》……
宋淇在1990年11月15日寫給張愛玲的信中說道:
「真給你弄得糊塗。
(一)、「原稿寄來時,書名為《對照記》——看老照相簿。
(二)、八月二日信中仍稱《對照記》。
(三)、八月十六日來信,有云:我想改名為《張愛玲面面觀》。
(四)、九月廿四日信說我偶然提及的「有相為證」不妥,信中仍用《對照記》。
(五)、十月廿一日信,卻又說:先寫一篇《填過一張愛憎表》很長,附錄在《面面觀》末。
(六)、十一月四日信有云:「《端納傳》應補上書名,附寄《對照記》這一頁來。」
計書名外,五次信中,三次用《對照記》,兩次用《面面觀》,真成了三心二意了。我懶得去翻舊信,我相信我一直主張用《對照記》,《對照記》使人想起《惘然記》這種書名,有張愛玲筆觸,而《面面觀》令人誤會以為是第三者的報導。大概你信筆寫來,不禁互相通用,希望你回信confirm 一下。」
張愛玲接下來1990年11月23日的信中回應:「九月廿四信上我說不能用「有相為證」書名,下句就是「還是《面面觀》較妥」確定沒寫錯。書中長文《對照記》未改名。「面面觀」本來是雙關,兼指各種facets與不同的面相,我小時候胖,後來也常有念頭我變得厲害,有時侯都不認識了。如果太晦,就還是用《對照記》,不用再討論了。」
你以為書名到此為止,一句「不再討論「蓋棺論定了,那你不熟悉張愛玲的寫作風格。姑奶奶的寫作一言以蔽之「改、改、改,不停地改」。
果然一個月後1990年12月23日在給宋淇的信中,張愛玲又反悔了:「……擱了些時沒寫的長文(暫名《愛憎表》)把《小團圓》內有些早年材料用進去,與照片無關。作為附錄有點尾大不掉,我想書名還是用《張愛玲面面觀》,較能涵蓋一切。」
(宋淇與夫人鄺文美合影)
為《張愛玲短篇小說集》讓路
1991年1月2日宋淇信中回覆:「你如一定要用《張愛玲面面觀》,請直接去信給陳(白+樂)華,你是作者,當然由你決定一切。皇冠和我不過是外人,提提意見而已。我十二月廿四日信建議小說集的書名,已有副本送給陳樂華,也請你直接去信通知你的決定。」
需要解釋一下,宋淇當時咳出鮮血,擔心支氣管擴張,要入院檢查,且不知道何時出院,心亂如麻,有心無力,所以讓張愛玲直接和皇冠的編輯對接。
這裡需要交待一下背景,《對照記》準備出版時,皇冠準備在1990年出版給張愛玲全集的新版精裝本,字型、版面、封面無一不換,全部重新設計,《張愛玲短篇小說集》是其中的一冊,也是張愛玲文集中賣得非常好的一本。「爆款再印」皇冠不同意改名,找宋淇協商,宋淇再去信跟張愛玲商量。
張愛玲回信道:「皇冠不說,我們也不知道《張愛玲短篇小說集》這麼個書名有生意眼。我當然同意不改,就用《OOO短篇小說集》(上、下)……」
接下來問題來了,張愛玲1991年1月18日的信中跟宋淇商量:「《張愛玲短篇小說集》現在書名又改回來了,這本新書再叫《張愛玲面面觀》確是太自我膨脹,使人起反感,還是恢復原名《對照記》。」
至此,《對照記》算是蓋棺論定,終於PK掉了《張愛玲面面觀》,成為張愛玲散文集的收官之作。
《張愛玲短篇小說集》是銷量王牌
1991年2月4日,宋淇寫信給張愛玲,附上皇冠1990年下半年度的版稅結單影印本一份。
宋淇分析道:「從稅單上可以看出《短篇小說集》仍銷路第一,約佔總數的40%,這是你的王牌,也是皇冠的王牌。你上次決定保留原名是正確的決定。其次就是《半生緣》,可見讀者還是喜歡有情節的小說。
另一點,銷路比較差的是《惘然記》和《續集》,《惘然記》出版似不如《紅樓夢魘》(十版)和《海上花》(六版),因為書名起得太抽象,雖然內容有後期小說四篇。《續集》只有再版,反不如《餘韻》(四版),大概也是書名起得不好,而《餘韻》則沾了《小艾》的光。」
張愛玲也頗有「生意眼」
1991年7月1日宋淇去信給張愛玲,信尾提到:「皇冠有信來,寄來幾篇有關你的報導,都是對你新作《對照記》的臆測,問我要不要更正。我還沒有回答,預備稍有空和精力時,寫一比較長的文章澄清所有的誤傳。」
張愛玲當時正因為鬧「蟲害」處於頻頻搬家,1991年7月12日回信阻攔道:「不管對於《對照記》的揣測多麼不堪,我覺得不急於更正,也說不定倒引起好奇心,有助銷路。即使有害,我想也先擱著再說了。實在不希望stephen(宋淇的英文名)還沒十分好全就去費事更正,我每次收到信已經是真是非常過意不去,很難受。」
張愛玲一方面不願意讓病中的宋淇再添勞累,一方面也有一些生意眼,知道話題會帶動銷量。
但是宋淇對張愛玲的《對照記》評價並不高。在1991年8月31日的信中,宋淇鼓勵張愛玲還是要把心中醞釀多時的短篇小說寫出來才是正道,因他覺得張愛玲「最後幾本書完全仗你前作的餘威,不應該出,但總不能一片空白。《對照記》可能吸引一部分「看張」的人,但又是旁門左道,不像成大器的樣子。」
宋淇一直勸張愛玲寫幾篇出色的短篇小說告慰讀者,因為「中西文壇沒有人是以寫散文傳世的,有之,則要到英國十九世紀和晚明小品作家中去找了。」
(宋淇夫婦全家福)
張愛玲的照片居然也被「PS」
1994年有8月31日,張愛玲在致鄺文美的信中提到:「《對照記》單行本又有些新錯字,單行本的校對代改的。美工部又把我照片上的頸項改細,與太瘦的手臂配稱。真是「廚子太多煮壞了湯」。上次方麗婉編輯來信辯白,說平鑫濤發脾氣罵了校對(雜誌的)。
1994年12月8日,張愛玲致信鄺文美,說到:「《對照記》出版前寄了個合同來,等於賣斷,沒港版,連電影版權都歸皇冠。想必他們看這本書可能銷路好,想撈一票補償以前《赤地之戀》與這次接辦大陸版版權的虧損。我雖然躊躇,覺得也還公平。這本書沒什麼情節可以改編影視,除了引《孽海花》部分。作為我的傳記,一看《小團圓》也頓然改觀。……」
你們可曾聽過王家衛?
《張愛玲往來書信集》中收錄的最後一封信寫1995年7月25日,離她9月8日去世不到一個半月。
張愛玲再次提到:「以前信上說過《對照記》另籤合同,像是賣斷,連港版都沒有,那是錯怪了皇冠。那次剛巧港版稅單上獨缺《秧歌》、《對照記》二書。我以為《對》沒出港版。……但是兩個月後又補寄這兩本書的版稅來。《對》銷路並不好。看來皇冠要另籤合同,不過是為了影視版權。隨時TV上要用照片不必問我。有個香港導演王家衛要拍《半生緣》片,寄了他的作品的錄影帶來。我不會操作放映器,沒買一個,無從評鑑,告訴皇冠《半生緣》「我不急於拍片,全看對方從影的績效,」想請他們代作個決定。不知道你們可聽見過這名字?
不知道王家衛寄給張愛玲的是哪部錄像帶?
1994年,王家衛憑《東邪西毒》入圍坎城競賽單元、同年靠《重慶森林》拿下第14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獎。給張愛玲寫信寄錄影帶的1995年,他拍攝了《墮落天使》,離他憑《春光乍洩》獲得坎城最佳導演獎還有兩年。
對這次張愛玲與王家衛擦肩而過的遺憾,不少張迷+墨鏡王迷扼腕嘆息。
有人在王家衛的電影裡看到了張愛玲的氛圍和頗一致的調性,有人不惜摘出張愛玲的金句和王家衛的臺詞,細細對比。
錯過《半生緣》的王家衛一直在「半生緣」的圈子中打轉,他曾說:電影《東邪西毒》是金庸版的《半生緣》,而《花樣年華》是他自己的《半生緣》。
審讀:譚錄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