劃重點
【版權聲明】本作品著作權歸鳳凰星獨家所有，授權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獨家享有信息網絡傳播權，任何第三方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列國志·日本黑幫系列之三】
作者|關珺冉 編輯|段文
日本橫須賀市本町DOBU板路商業街上有一家名為「Prince商會」的專賣店，即使在新冠疫情最嚴重期間，仍然保持正午12點開門營業。
從1947年開始，73年來這家店一直在生產、銷售正宗的橫須賀夾克。黃色店鋪的門面招牌上寫著「橫須賀夾克專門店」，店鋪的門面上掛著一排各種刺繡圖案的橫須賀夾克衫，兩個展示櫃裡美國海軍元素與日本旭日旗的紀念章密密麻麻擺放在一起。在這裡，你絲毫感覺不到二戰時，曾經美日民族情緒的激烈對撞。
日本橫須賀市本町DOBU板路商業街上有一家名為「Prince商會」的專賣店
位於日本神奈川縣東南部的橫須賀至今都保存著日本人對美國最初的記憶。1853年，四艘來自美國的軍艦闖入了東京灣，打破了幕府統治下的寧靜。在冒著濃煙的巨大黑色蒸汽船面前，集結在橫須賀腹地的日本武士們早已軍心潰散。「黑船來航」撞開了日本近代化的大門。
167年後的今天，除了駐紮在這裡的美軍基地以外，黑幫和橫須賀夾克是這座城市聞名的標誌。日本排名前三的黑幫都與港口有著解不開的聯繫：山口組發跡於神戶港；住吉會的很多成員都曾是橫濱港上的搬運工；稻川會的根據地就在如今美軍佔領的橫須賀港外。
「最便宜的是22800日元（約合人民幣1513元）一件，中國的客人喜歡繡龍繡虎的，還有玫瑰花圖案也很有人氣。」店鋪老闆熱情地向《鳳凰周刊》記者介紹，「每一件夾克衫從刺繡到縫製都是手工完成，客人可以自行選擇圖案，也可以從店鋪懸掛的樣本中選擇刺繡圖案。」除了星條旗和旭日旗這樣日美符號交融的圖案，橫須賀夾克也融入了諸多暴力元素等「不良DNA」，一度成為日本街頭混混的「必備單品」，甚至被部分黑幫組織當做「幫派制服」。
橫須賀夾克
在東京上班的李欣還記得她第一次穿橫須賀夾克的經歷：「我買了一件黑色、背後繡著一對鳳凰的橫須賀夾克。那是當季日本時尚雜誌的推薦款。我本以為會得到同事們的誇獎。但當我穿著它來到公司，日本同事開玩笑地說：『你怎麼穿了黑幫制服？你是黑幫（大哥）的女朋友嗎？』」
後來她才搞明白，美國元素的夾克衫配上日本元素的刺繡圖案，橫須賀夾克正是日本黑幫的鐘愛。
西式服裝下掩蓋著的傳統紋身
橫須賀夾克起源於美軍基地的大兵。作為東京灣入口，二戰結束日本投降後，現代化的美軍軍艦再一次開進橫須賀，接管了這裡的日軍軍港。時至今日，橫須賀依然駐紮著距離東京最近的美軍基地。
閒來無事，美國大兵們就在自己的軍用夾克和棒球服上紋上日本的富士山、神社、龍虎等傳統圖騰，贈送給朋友。因為放蕩不羈的設計，出入軍港的美軍大兵身著橫須賀夾克的新奇裝扮，得到了港口附近的機車族、街頭混混、不良少年乃至黑幫的青睞。
效仿美國人的著裝風格，並不拘泥於橫須賀夾克，「Amekaji」風格也是代表之一，中文音譯為「阿美咔嘰」。「阿美咔嘰」配哈雷摩託，也曾一度成為日本暴走族乃至部分黑幫成員的標配。
日本著名華人黑幫「怒羅權」創始人汪楠告訴《鳳凰周刊》記者，當年橫須賀夾克非常流行，但價格太貴，「怒羅權」成員是買不起的。「我們的制服是建築工地的工作服。幹部穿白色，普通成員穿黑色。」汪楠說，上個世紀90年代在日本街頭巷尾摸爬滾打，能穿一件橫須賀夾克確實是值得炫耀的事情。
如果說橫須賀夾克是年輕幫派成員的潮流，那麼昂貴的西服套裝則是傳統黑幫大佬的最愛。比利時攝影師安東·庫斯特曾用兩年時間專門拍攝山口組。他的鏡頭中，幫派成員往往是西裝革履，試圖樹立起一種莊重統一的形象，「山口組很大程度也受到20世紀初美國黑幫頭目的影響。」
一位長年採訪黑幫的日本記者稱：「日本黑幫習慣穿西裝不扎領帶，裡面是花格襯衫，大領子翻出來，這一看就是黑幫的招牌。」山口組成員會隨身攜帶名片，2006年山口組還引入了現代公司管理化的胸卡制度，上面貼有本人照片。
「日本人對於外國的文化，並不視為異端，不抱牴觸情緒和偏見，坦率地承認優越性，竭力引進和移植。但與此同時，他們在接受外來文化的時候，也會固執地堅守著某些傳統。」正如日本學者高橋龜吉所言，從橫須賀夾克，到美式工裝服配哈雷摩託車，再到清一色的黑色西裝，日本的黑幫成員把舶來品穿出了自己的味道。但無論對西式服裝，還是對美國潮流如何追捧，脫掉外衣展露出的浮世繪紋身，依然展現出了日本黑幫對傳統的堅持。
日本刺青早在江戶時代就已盛行，但當時主要是作為一種懲罰罪犯的措施。在幕府統治之下，禁止私人經營紋身，被流放和無身份的底層庶民被強行刺上了刺青，且不同的刺青圖案代表了不同的罪名。後來紋身逐漸傳到了日本藝伎的「花柳界」。風俗女子為了表達對客人的愛意，會把客人的名字刻在自己的身體上。再後來，很多藝伎通體紋身彰顯個人魅力，大面積的浮世繪就此流行開來。
日本紋身
「黑幫就來自社會底層。」東北大學教授姚天衝稱，在歷史的演變過程中，紋身成了黑幫成員自我認同的標識，是一種信仰，是一種使命感。
但對於日本社會來說，紋身仍是一種禁忌。這麼多年來，日本民眾對於刺青的「惡」的印象始終沒有轉變。溫泉、酒店、公共體育館仍然不允許有紋身的人進入。2014年的一項調查中，仍有51.1%的日本人對刺青感到恐懼，47%的人一看到紋身就聯想到犯罪。
所以黑幫成員會在手腕、腳腕、胸口留出空白位置，穿上體面的西裝，遮蓋住滿身的紋身。但正如「橫須賀夾克」一樣，在日本黑幫成員身上，西化的服飾和東洋的傳統交雜在一起，早就分不清彼此。
日本紋身
黑幫通過美國產品控制黑市獲得興盛
除了橫須賀，在東京都也有一個地方可以買到最正宗的橫須賀夾克。位於東京上野車站附近的「阿美橫町」也是一條充滿美國記憶的街道。如今，這條在上野高架鐵路下的楔形小道裡開著各種店鋪：藥妝店、生鮮海鮮、糖果，甚至還有中國麻辣燙、滷味小吃店等。
其中一家1956年營業至今的名叫「中田商店」的店鋪，因新冠疫情，5月26日才剛剛重新開張營業。這家店鋪也販賣橫須賀夾克及美軍「軍需品」：1900日元（約合人民幣126元）一對的美軍標識牌、5800日元（約合人民幣384元）的美軍軍用護目鏡、9500日元（約合人民幣629元）的美軍背包，甚至還有1.5萬日元（約合人民幣992元）前往伊拉克時的美軍士兵同型號沙漠靴等。
中田商店
「阿美橫町」是日本黑幫與美國關係最為密切的「活化石」：二戰後美國以盟軍總司令的名義對日本實施單獨佔領。日本陷入了「親娘不養，後娘不親」的戰後期。對一般日本民眾而言，戰後除了無家可歸，如何填飽肚子成了最大的挑戰。在這樣的背景下，倒賣物資，特別是販賣美國提供的民生救濟品的黑市也就應運而生。
日本黑市
在日語中，「阿美」有美國的意思，「橫町」是小街道，「阿美橫町」就是當時販賣美國貨的黑市之一。對於「阿美橫町」名字的由來，還存在著另一種解釋：「阿美」和日語中「糖」的發音相同，因此「阿美橫町」也被理解為「唯一可以買得到糖的地方」——在1947年的日本，想吃到一塊巧克力，只能去阿美橫町才能買到。
位於東京上野車站附近的「阿美橫町」也是一條充滿美國記憶的街道
1945年10月，全日本約有1.7萬個露天黑市開業，僅僅數月之後，東京黑市的露天攤位就有7.6萬個。到1946年7月，大阪統計數據顯示，約10萬人在黑市做買賣，其中80%是復原軍人和失業工人。黑市上六成是男性，三成是女性，還有一成是小孩子。
黑市盛行，軍國主義時期沉寂的黑幫也就此復活，並成為了黑市的霸主。不同黑幫控制不同的黑市：東京淺草區是芝山組，銀座區是上田組；大阪的新橋區由松田組控制。松田組在東京新橋市場上依靠150名成員維持著這一地區的秩序，按規矩商販們管黑幫成員叫「大哥」，每個攤位每個月要交600至1000日元，而當時小商販一天才掙得50日元。
當時在日本小孩子中間最流行的三個遊戲是「黑市遊戲」「潘潘遊戲」和「民主遊戲」，小孩子們會模仿黑市交易，或者假扮妓女拉客，或者模仿左翼示威運動。多數孩子對「黑市交易」的遊戲情有獨鍾，模仿著買賣雙方如何討價還價。
1946年初，美國商品在日本黑幫管轄的黑市中大獲歡迎。包括肉罐頭、糖果、絲襪等許多緊俏的美國貨通過合法與非法的渠道流入黑市。在東京上野地區的黑市甚至開闢了一條美國通道，專門買賣美國商品。為了確保商販們與美軍人員做私下交易，收取黑市保護費後，日本黑幫會為與美軍交易的雙方配備日常所需的人手。
面對在黑市上橫行霸道的黑幫，日本警察擺出了默許的態度。日本網絡作家KNOCK稱，黑市雖然違法，但是面對美軍的強勢，以警察為代表的公權力脆弱無比。再加之，戰敗歸國老兵、戰後遺留日本的外國人等複雜的人員構成，以及因轟炸導致的土地所有權不明等問題，默許甚至是放縱黑幫，成了當時日本政府最「合理」的選擇。
「日本黑幫與美國關係最為密切的時期就是二戰後的佔領期。」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王新生說，「由於日本政府採取『傾斜式生產』和『統制經濟』等經濟政策，導致貨幣供應量猛增、物價猛漲、通貨膨脹現象日益加劇。政府定價讓百姓買不起東西，為了生存，戰後日本人會選擇去黑幫管轄的黑市上進行買賣。不過，1949年美國佔領軍為穩定日本經濟、抑制通貨膨脹，制訂了道奇計劃讓黑市價格與市場價格接近，一下子又讓日本黑市衰落下來。」
犧牲兄弟情，換取「美國肝」
美國結束全面佔領後，美軍除保留軍事基地外，大部分撤出日本，已經實力壯大的日本黑幫也隨著日本經濟的逐步騰飛而進一步發展。但日本黑幫「做大做強」也引發了美國方面的警惕，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始終警惕日本黑幫對美國的滲透。不過，他們也會利用日本黑幫提供線索來打擊一些國際犯罪。
由於日本黑幫成員幾乎都大面積刺青，而刺青會破壞皮膚上的汗腺，使得體內毒素不能正常排洩，淤積於體內的肝臟，再加上酗酒等不良生活習慣，日本黑幫成員中肝臟出問題的人很多，統計顯示大約三分之一的人是死於肝病。
2001年4月，日本山口組分支「後藤組」的前組長後藤忠正由於肝病惡化，申請到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治療中心接受肝臟移植手術。因他在日本有犯罪記錄，按美國法律不能入境。後藤就同FBI「公平交易」，以提供山口組內部情報來換取赴美籤證。後藤到美國後，把山口組另一分支「弘道會」人員以及企業名單，還有山口組在美國存款的銀行等內部消息全部洩露給了FBI。
在FBI的幫助下，後藤忠正四次赴美接受治療，成功做了肝臟移植手術。給他做肝臟移植手術的主治醫生是加利福尼亞大學系統水平最高的世界著名肝臟移植專家。而當時是洛杉磯移植用肝臟最緊張的時期，當年有上百人在等待中死去。
美國司法當局根據後藤提供的消息，於2003年11月確定了山口組用於放高利貸的兩億美元資金，同日本警察廳聯繫全部沒收；美國還與瑞士銀行交換情報，又沒收了山口組50億日元存款。山口組遭到巨大經濟損失。
不過，後藤忠正也沒逃過美國政府的「算計」。2015年12月9日，其資產被美國財政部凍結。「後藤忠正與山口組關係密切，一直對後者在全世界的犯罪活動發揮重要作用。」美國財政部海外資產控制辦公室(OFAC)的代理負責人約翰·史密斯說，「今天採取的行動將阻止後藤忠正利用美國金融體系，這也彰顯我們大力打擊跨國犯罪組織及其支持者的決心。」
在日本無法無天的黑幫大佬，在美國卻遵守起法律，通過「公平談判」尋求醫療救助。後藤忠正不惜放棄「歃血為盟」的兄弟情，拋開一生不可欺瞞的「父子」關係，換取了「美國肝」。可是作為美國法律文化標誌的契約精神卻沒能長久保護他，在美國FBI眼裡，這只是一場短期交易。
黑幫從曾經的美日關係橋梁，到全球通緝犯
除了日本黑幫成員與美國「明碼標價」的金錢交易，美國政客們在不同時期也選擇了對待日本黑幫的不同態度。
日本黑幫稻川會曾與美國布希家族交往密切，曾經同小布希總統的祖父普雷斯高特·布希共同經營把美國武器輸入日本的生意。稻川會第二代會長石井進同小布希叔叔是至交，稻川會事務所裡至今還掛著石井同老布希總統合影的照片，拍攝者則是後來也出任過美國總統的小布希。
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的外祖父小泉又次郎曾經是稻川會幹部，在稻川會的搭橋下得到了美國的幫助。小泉純一郎曾暗中切斷山口組資金來源，得到了稻川會的支持。
日本政界有一句名言：「這個國家的戰後是由自民黨、暴力團和CIA（美國中央情報局）建立的。」這似乎已披露出自民黨、CIA同黑幫互動的事實。
歐巴馬當選美國總統後，於2011年將日本第一大黑幫山口組列為重要的跨國犯罪組織。當年7月，歐巴馬政府發布的《打擊國際犯罪戰略》，把義大利克莫拉、俄羅斯的黑手黨、墨西哥的塞塔販毒集團以及以山口組為首的日本暴力團列為經濟制裁對象，決定凍結這些組織在美國國內的資產並拒絕其成員入境。
自那時起，山口組的日子變得不那麼好過。2013年2月23日，美國財政部宣布，凍結山口組及其頭號人物司忍（原名筱田建市）、二號人物高山清司在美國所有資產，並禁止任何美國公民及公司與上述組織和人等進行任何交易。美財政部列舉了山口組的「多宗罪」，稱其在日本及其他國家販毒、偷運軍火、販賣人口、賣淫和洗錢等，估計每年收益達到數十億美元，並已滲透至美國金融及商業體系。不過，美國並未公布山口組被凍結的資金總額。
據稱，山口組這一次遭美「圍剿」，主要是因為其擾亂了美國金融巿場的運作秩序。有山口組成員頻繁地出入夏威夷、拉斯維加斯等地，通過假公司對美國西海岸房地產和金融商品進行投資，把「黑」錢洗「白」。
川普上臺後，美國財政部於2018年10月2日宣布，因參與洗錢等活動，將日本黑幫組織山口組的四名幹部和兩家相關聯的不動產公司作為經濟制裁對象，凍結他們美國境內的資產，禁止與美國個人或企業進行交易。
日本媒體人山田透露，受到美國經濟制裁的日本黑幫，曾想尋求美國當地的墨西哥等拉丁移民的黑幫組織幫助，希望與他們以合作的方式保護自己的經濟利益。但是主打「美國優先」的川普連續收緊移民政策。日本黑幫最終決定，在資產被全部凍結之前先撤出美國比較好，並已開始了行動。「日本黑幫成員的內心也許是想參加反對川普遊行的。」山田說。
熟悉日本黑幫的作家影野臣直也認為，目前在美國生活的日本黑幫成員很多正在陸續回日本，「在菲律賓總統杜特爾特執政後，經營當地風俗業及從事走私的日本黑幫紛紛回國了。所以在美國發生同樣的事情也並不新奇。」
據稱，日本的黑幫在海外擁有的資產總額高達4萬億日元，有傳言說美國總統川普也知悉這一情況，並企圖全部沒收這些資產。「不管怎麼說，如今是一個只有頭腦好的黑幫才能生存的時代。在黑幫中，國際智慧的比拼也許已經開始。」影野臣直說。
（文中李欣、山田為化名。王瞻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