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他,他剛從查案現場歸來,一臉的疲憊,眉宇間沾滿歲月的風塵。我心裡一驚,這人看起來怎麼像個大叔啊?相比之下,我那時真是青澀得一枚小果子似的,我剪學生頭,穿紅衣裳,再加上生就一副娃娃臉,怎麼看怎麼像個女學生。
介紹人卻歷數他種種的好:待人溫和,做事踏實,善良正義,情感細膩。
我眼珠滴溜溜打量他,上上下下,下下上上,借著「年幼」,肆無忌憚。他招架不住了,兀自先紅了臉。
我在心裡偷笑不已,立即給他打了評語:此人忠厚老實,不會欺負我,可保我幸福平安。
於是乎,我跟介紹人點點頭。於是乎,我與他的戀愛關係確立下來,一路揚帆。
他到我家迎娶我時,我正賴在床上睡。媽媽叫:「人來了,該起了。」睜開眼,夢醒。聽到他在廳堂裡說話,聲音輕輕柔柔。
媽媽的燭啊香的都點上了,燃著一分莊嚴。結婚是個莊嚴的日子。但我不覺得,我只覺得好玩。媽媽要我們拜拜菩薩,我嘻嘻笑著不肯,牽了他的手,也不讓他拜。從此埋下了「霸道」的根。
出門時,媽媽再三叮囑:「路上不要往回看,不要說話,不然,會想娘家的,兩人會有口角的。」
我口裡面應著,出得門來,卻淘氣地回頭回頭再回頭,一張嘴吧吧個沒停。且「挑釁」地問他:「以後你會跟我吵嗎?」他擁緊我,憐愛的目光,像小雨點似的,點點落在我臉上,他說:「現在你是結了婚的人了,是大人了呢。」我頭歪歪,說:「我不管,只要你永遠比我大,我就永遠不會長大。」
婆婆從老家趕過來,婆婆一臉焦慮地看著我。在我第一次登她家門的時候,她老人家就曾這麼一臉焦慮過。彼時,她在把我反覆打量了無數遍後,突然居高臨下地問我:「上幾年級了?」——她以為他最小的寶貝兒子,拐騙了中學女生吶。現在,這個「女學生」居然跟她的寶貝兒子結婚了,怎麼著也放心不下的。所以,她老人家在親自示範地燒了一頓飯,親自示範地洗了一次衣之後,就坐到了我們的新沙發上,親切地望著我,諄諄教導道:「你現在跟我兒子結婚了,開始過日子了,小孩子的脾氣要改改了。我兒子工作忙,你得多擔待點,平時洗呀煮的要多做點,女人家嘛,就是洗洗煮煮的。」我拼命點頭,一臉的誠惶誠恐。
但婆婆回老家時,仍是一臉的焦慮。
我想像的婚姻,是一隻碗加上另一隻碗,一雙筷子加上另一雙筷子。有相守的熱鬧。
婚後,我才知道,嫁給他,就是嫁給了等待,嫁給了牽掛,嫁給了寂寞。
那時,他在鄉鎮派出所工作,鄉村裡失竊案件多,少羊的,少兔子的,少雞的……不消停,老百姓惶惶不可終日。他帶了幾個人,扛著鋪蓋卷,下鄉去,在案件發生最多的村子裡住下,搞案件偵破攻勢。這一住,就住了一個多月,直到案件告破。
那時,我最怕的是下班回家,家門是寂寂的,房間是寂寂的,碗和筷子是寂寂的,我的人,也是寂寂的。桌子上,壓著他的留言條:對不起親愛的,我又不能陪你了,我辦案去了,你一個人要乖啊,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我知道,從此後,我得學會堅強。兒子迫不及待地來了。生活一下子真實地瑣碎起來。他也還是忙,我依賴不了他。
記得婚前,我也曾高傲地宣稱過:堅決不做「洗衣機」,不做家庭「煮」婦。那時,他是懷著欣賞的目光聽我宣稱完的。然而婚後,他的職業,決定了他毫無生活規律可言。早上出門,晚上不見蹤影,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些髒衣服堆在那兒發酵吧?所以,我洗、洗、洗。
至於做飯,以前完全是湊和著吃,他不在家的時候,我煮一頓可吃兩天。但現在,有了小孩兒可不能這樣吃,得營養搭配著才行。於是,我走過了一條實踐認識再實踐的道路,每一步都是艱難的摸索與再創造過程。我發現,我很快成長壯大起來,成為一個真正的家庭主婦了。
我讓婆婆刮目相看。兒子漸漸大了。
我卻漸漸小了,常在他的笑望中,和兒子爭搶一塊米餅,爭要一個玩具。
一起外出時,他肯定是一手牽一個,一邊是我,一邊是兒子。
他說:「多大的人了,什麼時候才長大?」
我說:「只要你永遠比我大,我就永遠不會長大。」
發卻是漸漸留長了,因為他說喜歡。
也還洗衣做飯,但把洗衣做飯做得跟玩兒似的。常常是泡上一盆衣服,大開了音響,讓流行音樂灑滿小屋的每一寸地方。等一盤碟放完了,我的歌也學唱完了,衣服也洗完了。晾上繩,壯觀得很。立定,仰了頭看,真真覺得自己是個太不簡單的妻。
有時,碰巧他回來了,我會遙指著那滿繩衣服,口角含笑,作驚訝狀:「呀,那是誰家女人,怎麼那麼能幹,洗那麼多衣服呀?」
他立即也含了笑,左右環顧著,作尋找狀:「是啊,誰家的女人這麼能幹?我要娶了她。」
然後,就擁了我,眼睛裡是淌得下來的溫柔。
結婚多年,也偶有摩擦。
摩擦來時,我們都不會跟對方吵。因為吵罵很失形象,況且,我還真沒學會吵。
我只是跟他不說話。空氣便糨糊樣地黏稠著。這樣憋著,很難受。
好在中國的漢語實在豐富得很,隨手一牽,就能牽出許多表傷心,表失望,表憤怒的詞來。在他沒事人似的呼呼入睡後,我會起了床,攤開紙來,刷刷刷,一邊流淚一邊寫,紙上立即瞪滿許多傷心的眼睛,失望的眼睛,憤怒的眼睛,寫完,還意猶未盡,再加上一些表感情的符號,如感嘆號、省略號,足以把我的檄文弄得驚天地、泣鬼神了。
心裏面陡地輕鬆起來,自己再回頭看看,淚還沒幹,卻壞壞地笑了。再刷刷刷,籤上名,籤的是:你的小愛人。知道這是他的軟肋呢,他一見這籤名,準會乖乖地繳械投降。
我把「檄文」小心地摺疊好,放他枕邊。然後,心情竟有些愉悅地裹進被窩裡,酣酣入夢。
第二天醒來,準有一雙溫暖的手臂環住了我。他輕輕在我耳邊說:「寶貝,好了好了,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就別生氣了。」
我「撲哧」笑了。甜蜜,幸福!
常生了流浪的心,要去走天下,帶上筆和紙,像那個三毛一樣。
但真正邁出一隻腳到門外,另一隻腳就後悔地縮回來了。
回頭,是他的笑靨兒子的笑靨,我真的無法舍下。
他歉意地承諾:「等將來老了,我退休了,我就天天陪了你,一分一秒也不分開。」又給我描繪將來:「那時,我騎輛自行車,馱著你,沿中國的海岸線走,一起走天下去。」
我於是,有些盼望,成為那個老了的妻。
一次,看一個小女人的文章,裡面有這樣一句話:女人的宗教是愛情,男人的宗教是事業。
拿了這樣的話去考他。
我:你說,女人的宗教是什麼?男人的宗教是什麼?
他:我的宗教是你,你的宗教是我。
真理!
他一直這樣說,他一輩子最大的收穫,就是有了我。
我沒告訴他,其實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