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期「敘詭筆記」,筆者講述了百年前陶然亭傳出轟動全國的「大老妖怪叫」,最後發現,原來發出怪聲的乃是一種「比大雁腳高,長嘴,很像魚鷹」的珍異水鳥,因為正值求偶時期,所以發出響亮的鳴聲,搞得京師震動。近日在翻閱民國筆記《梵天廬叢錄》時,發現作者柴小梵對「南下窪水怪」之所以能「吼聲如巨鼓,聞數裡外」還有另外一種解釋,那就是——青蛙的齊鳴。
一、嗜吃田雞者,死狀如蛙「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每到這個時節,小區裡或住宅邊但有分水面的,都不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取蛙聲一片」。古人說一池蛙唱,抵得上半部鼓吹,是很有道理的。所不同的是鼓聲讓人熱血沸騰,而蛙唱讓人恬然入夢。
中國古代的勞動者很早就認識到青蛙和蟾蜍能夠消滅害蟲,對農作物的生長有保護作用,所以對其多有讚美,且還編造了些報應不爽的故事勸人不可濫殺。《右臺仙館筆記》中寫吳江平望鎮人王阿毛,「好食蛙」。他製造了一枚長二尺許的鐵針,「每捕得一蛙,則以針穿其頸,針滿始荷之而歸,以充饌焉」。這麼吃了數十年的串燒田雞,有一天,王阿毛到親戚家串門,當晚就在其家中借宿。「是夜有遠處失火,阿毛登屋望之。」親戚家臨河而居,因為害怕水賊從河上攀援登屋,所以在屋簷旁邊安了數十根尖銳無比的鋒利鐵條,就像現在很多小區安裝的那種防盜柵欄一樣,在頂端亦裝有一個「如鋒刃然」的矛頭。阿毛看熱鬧心切,把身體探出外面太多,「失足而墜,鐵條適貫其頸,呼號甚慘」。親戚們一看趕緊施救,苦於不得其法,耽擱了很久,才找到一排長梯,「乃豎長梯於水中,眾人緣梯而上,始將阿毛解下,而氣已絕矣」。村民們都說「其死狀宛然如蛙也」。
《右臺仙館筆記》
青蛙如此,蟾蜍也一樣,而且因為位列「五毒」,所以古代筆記中更多展示的是其毒性,藉此警示人們,對此物敬而遠之為妙。《子不語》寫一個叫朱依仁的人擅長書法,被廣西慶遠府太守陳希芳延為書記。「方盛暑,太守招僚友飲,就席,各去冠。」誰知朱依仁的帽子一摘,腦袋頂上竟趴著一隻大蟾蜍,大家趕緊將之打落在地,不知跳到哪裡去了。喝了一會兒酒,那大蟾蜍又跳到朱依仁的腦袋頂上,大伙兒七手八腳追打之,「席間餚核,盡為所毀」,最終也沒找到它。當晚,朱依仁覺得頭頂奇癢,「次日,頂上發盡脫」,而且頂起一個墳包樣的紅色瘤子。家人正在瞠目結舌,朱依仁的頭皮忽然迸裂,一隻大蟾蜍在裡面「伸頭瞪目而望,前二足踞頂,自腰以下在頭皮內」,引之不出,針刺之不死。最後是找了個有經驗者用金簪將其刺死後抽出,朱依仁從此頂骨下陷,形狀奇怪。
朱依仁的故事一眼便知是杜撰,而《清稗類鈔》中的一則記錄,恐是實情:
《清稗類鈔》
康熙丁丑年,蘇州一個叫王貴的人到荒郊野地抓捕蟋蟀,無意中發現一個洞穴,裡面有一隻大蟾蜍,旁邊有很多小蟾蜍護衛之。王貴也是閒極無聊,用大石頭砸向大蟾蜍,當即將其砸死,而蟾蜍背上的毒液濺到了王貴的左眼之中,王貴「痛不可忍,叫號彌月,哀慘之聲達於戶外」,最後左眼珠子凸出眼眶寸許而亡。
二、潭上吸人者,巨型蟾蜍也許正是因為蟾蜍的相貌醜陋,加之毒性酷烈,所以在很多古代筆記中,都將其塑造成可怕的生物。清代王椷所著《秋燈叢話》寫太行山有異狀,群鳥只要飛到一個山凹的上空,就會慢慢下墜,仿佛脖子上都突然綁了石頭似的。有個膽子大的遊客策馬靠近山凹觀察,見一隻有一丈多寬的大蟾蜍「昂首上吸,飛鳥俱墜口中」,遊客大驚,撥馬邊走,誰知那馬仿佛也受了吸引,不但不肯掉頭,反而朝著蟾蜍的方向緩行。遊客挽轡力策,才帶著馬逃出「蟾」口。
吸鳥也就罷了,更可怕的是吞人。有童子夏日沐浴河中,忽然覺得身體上浮,竟「離水面寸許」,後來每次在河中洗浴時都會比上一次升高一點點,童子「心竊喜為飛升兆」,從此去得更勤了。他的父母感到奇怪,問他為什麼天天都去河邊洗浴,他也不說。有一天,童子再去洗浴,已經能升高到幾丈餘了,正在得意間,忽然抬起頭,見稍高處的山崖巨穴內伏著一隻「大如鬥」的蟾蜍,正在「垂首下吸」,而自己之所以能身輕如燕,凌空飄舞,正是受它吸力的結果。童子驚恐萬狀,一聲慘叫墜落水中,逃回家中,「不復作凌雲想矣」!
與此相類的還有民國學者喻血輪在《綺情樓雜記》中的一則筆記,倒像是把《秋燈叢話》中的兩則故事來了個「整合加強版」,只是把蟾蜍換成了青蛙:
《綺情樓雜記》
某縣有一山崖,兩旁峭壁高聳,人跡罕至,「附近居民,恆見禽鳥飛經此崖時,輒陡然落崖中」。大家一開始都以為是禽鳥發現食物,所以疾趨攫食。但後來怪事出現了,山崖下有一水潭,「暑季近村小兒至此泅泳者,常無故失蹤」。一開始人們還以為是他們遊泳溺死潭中,但卻從來沒有見過屍骸浮出,「始稍稍怪之」。一天,有一位壯漢入潭沐浴,「忽覺身軀飄然,冉冉欲上升,但一離水面,則又倏落」。壯漢大驚,於是坐在潭邊向天空望去,「仰矚崖中,驀見叢樹間,有一巨蛙,方張口向下怒視,當其巨喙力吸時,即覺己身陡輕,若欲凌空,吻閉則否」,也就是巨蛙張嘴時就吸引潭中人上升,閉嘴時就導致懸空的人下墜。壯漢嚇得半死,一路奔回村中,召集好多村民,拿了獵槍跑到山崖下面,對準巨蛙齊射——「蛙斃,墜潭中,赫然如圓桌面之巨」!人們才恍然大悟,無論是之前的飛禽墜崖,還是後來的小兒失蹤,「皆此蛙吸食焉」。只是因為那壯漢軀體太重,才倖免於難,「若為小兒,必無幸矣」!
三、青衣少女者,青蛙仙子無論喻血輪所記的巨蛙,是真如他所說的「予幼時聞人語一蛙故事」,還是他看過《秋燈叢話》後的融梗出新,巨蛙在古代筆記中確實是一種不祥的存在。《耳食錄》寫巨蛙將出時,「陣勢」相當嚇人,「黑風起艮方,須臾四障,天地昏黝,穢氣撲鼻……濃雲復布,猛雨繼集,雷轟電爍,冰雹凌風,山谷喧撼」,沒多久,一隻「大可埒牛,血口盆張」的巨蛙就出現了……
一隻巨蛙固然可怕,但千萬隻普通的青蛙一起上街,在古人眼中更加駭人。《梵天廬叢錄》記載,崇禎癸未年五月,「京師蛙蟾,皆徙居他處,每晨結隊而行,其數千萬,部勒井然;清光緒庚子五月間,亦然,蛙盡向京西行」。熟悉歷史的朋友應該知道,這兩個時間前後,分別發生了李自成攻入北京、八國聯軍攻打北京等重大歷史事件。「民國癸丑三月,京師齊化門外六裡屯一土窯,群蛙列隊出,數不可記,迤邐向東行。越陌度阡,歷數車道。至一小溝,赴水而沒。」從三月十四日到十七日,綿延四晝夜,青蛙們密如群蟻,首尾相接,「遙望之,若長橋臥波,唯蠕蠕動」。作者柴小梵回憶說,這些青蛙有大有小,「大者如瓶如盎,小者如常蛙,時有絕小之蛙,伏大蛙之背,路人掇之,堅不可脫」。每隻蛙的皮都是深青色,腹部深紅。一般來說,青蛙都是跳著前進的,每躍恆尺許,但這些青蛙卻「閉目,行紆徐,舉足若獸行」,好像四足獸在散步一樣。結果,上路第一天就被車壓死很多,市政府從保護有益動物的角度考慮,「乃令車皆繞道行,都人驚傳其異」。現代科學研究表明,青蛙或者蟾蜍集體上街,只是因為氣候或環境變化導致的正常遷徙,或者青蛙的幼體變成成體後尋找新的居住地,十分常見,並非什麼異象,但那時普遍缺乏科學素養的人們卻以為,群蛙上街主水火、主兵象,這一次很可能對應的是因為宋教仁遇刺引發的二次革命。
《梵天廬叢錄》
在古代筆記中,也有「美好」的巨蛙,只是難得一見,筆者只找到一則,出自《醉茶志怪》:
《醉茶志怪》
「邑城北村劉孀婦,有子尚幼,就外塾讀。值天暴雨,兒未歸,倚閭以待。」正在這時,有個年約十三四歲,姿容秀美,穿著一身綠色衣服的少女冒雨衝了過來,對著劉孀婦說:「雨太大了,我能借你家屋簷下躲一會兒雨嗎?天晴了我就走。」劉孀婦喜歡她的明秀聰慧,便請她進了屋,聊起天來,少女「應對如流,甚愜婦意」。恰在這時,天空上響起了一個巨雷,嚇得少女一下子撲到劉孀婦的懷裡,劉孀婦抱著她像抱著自己的女兒一樣,連撫帶哄。很久,雨停了,少女向劉孀婦致謝並告別,然後出了門,變成一隻車輪大的青蛙,跳躍而去。
幾年後,當地發生民變,劉孀婦跟兒子一起坐船逃亡,河中風大浪急,眼看就要翻船,「有巨物自水出,躍登其舟」,船頓時平穩了下,直抵彼岸。大家匆忙下船,才發現站在船頭「鎮住」了風浪的,原來是一隻巨蛙,那蛙隨即跳入水中不見了。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舉凡志怪玄奇,經得看的是撥風弄雨,經得盼的卻總是稻花豐年——雖然青蛙幻化成少女,想起來總是懷疑其腰身不夠苗條,但她聰靈、可愛,記得別人的好,也記得回報別人的好,這才是我們兒時知道的小青蛙的模樣。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