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有一雙眼睛,我有一雙眼睛,看同一個未來了,就是和諧的醫患關係,再累我也願意。
一位醫生的醫患情懷:穹頂之下 感動之上
01
2009年3月4日,一個非常普通的日子,只不過那天是星期三,上午是我約定俗成的專家門診,下午有兩臺經尿道前列腺電切術(TURP)、一臺經尿道膀胱腫瘤電切術(TURB)及兩臺經皮腎鏡鈥雷射碎石術(PCN)。
那時我離婚已經三年多了,朋友介紹了一位女朋友,公務員,有春回枝頭、蝶衣翩飛般的明媚,接觸了兩個月,感覺甚好,感覺是樹上的葉子,大抵再卿卿我我幾個來回,好感會升華為愛情,而愛情,是樹上開出的最璀璨的花。
上午七點起床洗漱,出門之前給非常規律的朝九晚五上班的她發了條簡訊:「今天的日子可好了,天氣預報說一直陰霾的天府之都今天陽光燦爛,有沒有翹班、喝茶、曬太陽的衝動?
3月4日,你可以丟3落4,我們在一起不怕別人說3道4,你可以對我挑3揀4,我趁機耍賴皮一樣的不3不4,因為你的朝九晚五,啥都泡湯了,我好討厭9和5兩個數字!」
拿著手機的她肯定對著屏幕投去會心一笑,很快回復我了:「雖然我不能翹班,但如此特別的日子,我願意陪你燭光晚餐」。
我掂量了手術需要的時間,門診結束後簡單囫圇一碗泡麵,下午一點開始手術,七點以前可以全部結束,與她一起吃飯應該是來得及的。
那天門診病人好多,其中有六位是父母驅車200多公裡從重慶來成都特意找我做包皮環切術的兒童,本想按照醫院的規定預約,但看在他們長途奔襲的份上,實在沒有辦法拒絕,我心一橫,打電話到門診手術室:「中午加塞6個包皮環切術」。
6個包皮環切術,看似流水線作業,但畢竟有一些繁瑣的準備程序,等我順利完成後心急火燎的趕到住院部手術室,下午三點了。
比預計晚了兩個小時開始當天的常規手術,依然鎮定自若的逐一進行,所有的手術結束,差不多晚上九點,我突然想起晚上與女朋友的約會,在更衣室摸出褲兜裡的電話,有七個她的未接來電及一條簡訊,簡訊充滿憤怒:「你是個騙子,害我在歐洲房子像個瓜娃子一樣等了你兩個小時,不用再聯繫了,再見!」
我回撥電話,她已經關機。
拖著沉重的步履步行回家,還未到小區門口,接到值班醫生電話:「醫院附近酒吧發生鬥毆,泌尿外科新收入兩位刀刺傷致腎破裂病人,需要急診手術。」
急忙攔下一輛計程車,重新趕回醫院。
按照病人受傷的嚴重程度,疲憊不堪的分別為病人行了一臺腎切除術,一臺腎破裂修補術。
脫下手術衣,腿像灌鉛了一樣難受,有些邁不開腿,在護士攙扶下,一瘸一拐的離開手術室。
等在門口的病人家屬對我千恩萬謝,其中的一位關切的說:「下老師,我送你回家吧。」
半夜三點了,小區居然停電,一片漆黑,病人家屬打開汽車遠光燈,目送我回到小區,目送我的蹣跚而行,他沒有馬上離開,一直用遠光燈照亮我歸家的路。
這是我從醫以來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天,完成大小手術13臺,13是個不吉利的數字,我並沒有與心儀的女人共享最後的晚餐,也不是參與最後的晚餐的13個客人,我才不願做耶穌的弟子猶大,背叛及出賣救死扶傷的榮譽。
02
我的老家在四川省廣安市,一個既出聖賢也出刁民的貧瘠之地。
我出生於廣安的一個偏僻小鎮,父親是小鎮的革委會主任兼中學校長,父榮子貴,兒童時我是孩子王,身邊簇擁著一群衣衫襤褸的玩伴,經常幹些偷雞摸狗的事。
最過分的是率領小粉絲隊去鎮衛生院偷看婦女安置節育環,未遂,還被院長氣急敗壞地趕了出來,鎮衛生院臨河,河邊的淺灘上有丟棄的醫療垃圾,裡面偶爾有一些人體組織。
我用鐮刀叼起一塊,命令同行的每個夥伴稱我為「爺爺」,不然就將鐮刀上的人肉甩到他臉上去。
其中的一位嚎啕著落荒而逃,並向我父親告狀,一直信奉「黃金棍下出好人」的父親用一根竹片折磨了我半個小時,竹片橫著切進我的小腿,有數道傷口,迄今還殘留著瘢痕。
從此,我就部分喪失人身自由,相當於現在的「雙規」,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和規定的地點向父親報到。
讀書我是很不用功的,上課開小差或啄瞌睡,期末考試時我總是膽戰心驚,因為成績甫一公布,逃不掉的是父親的拳打腳踢。
某次語文的期末考卷上有道題目,用「原來」來造句,我的答案是:原來下主任是爸爸。
破天慌的,父親沒有打我,而是用詭異的眼光盯著我,囁嚅著說:你娃娃是不是智力有問題?
父親翻出了許多老書和禁書,譬如「安徒生童話」、「西遊記」、「三國演義」等,在文化及其匱乏的七十年代,它們帶給了我無以倫比的驚喜。
奇了怪了,從此我的成績高歌猛進,每次都全校第一,尤其是寫的作文,讓我的語文老師也嘆為觀止。
想起了羅素的一段名言:在幹涉兒童教育的各種力量中,沒有一種力量站在兒童自身幸福的立場上。而我則由衷地感謝父親,他的陰錯陽差讓我的童年充滿了童話般的絢麗。
不過父親仍然固執,在我填報高考志願的時候,一鼓作氣地給我選擇了四所醫科大學,理由是:當醫生穩當,是橡皮飯碗,金飯碗銀飯碗不如醫生的橡皮飯碗,摔不爛,還能彈起來蹦達幾次。
我考上的是同濟醫科大學,位於湖北省武漢市,20多年前在湖北省的所有高校裡,錄取分數超過武漢大學及華中理工大學等名牌學府,排名第一,就是入校時覺得好憋屈,怎麼醫科大學這麼小啊?
研究生加本科生一起,總的學生人數不到3000名。直到畢業時照本宣科的跟著中國外科學之父裘法祖院士朗誦了一遍《希波克拉底誓言》,雖來自古希臘,卻成了全球醫生的職業聖典,鏗鏘有力,與婉約的中國《詩經》遙相呼應,「天生丞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一言以蔽之,醫乃仁術,濟世救人。
毫無疑問,當我與我的同學們異口同聲地朗誦到《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最後一段:我遵守以上誓言,目的在於讓醫神阿波羅、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諸神賜給我生命與醫術上的無上光榮;
一旦我違背了自己的誓言,請求天地諸神予我最嚴厲的懲罰!有一絲的怦然心動,感一生的莊嚴使命。
成績同樣出類拔萃的妹妹步了哥哥的後塵,兩年之後,她也跟隨哥哥的腳步考入了同濟醫科大學,當時通訊極其落後,妹妹接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給我發了一份電報,電報裡只有兩個字:一樣。
妹妹現在在深圳市一家婦幼保健院工作,主任醫師,大產科主任,是深圳市頗有名望的產科專家,在醫患關係如履薄冰及傷醫案每日如電視連續劇般每日上演的當下,我們經常會在一起交流從醫經驗及討論目前的從醫環境,而尤具諷刺意味的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年逾古稀的父親電話裡囑咐我們最多的是:疑難重症讓別人治療,當初讓你們學醫是錯誤,注意安全。
為什麼,醫生會成為高風險職業之一?為什麼,醫院及醫生會被妖魔化?
03
再講兩個故事。
故事一:十年前,一位86歲的老教授住進了我的病床,確診為前列腺增生伴嚴重的冠心病及慢支、肺氣腫,為了安全,我建議教授行恥骨上膀胱造瘻,教授拒絕,他希望生命的倒計時階段繼續鴻軒鳳翥,腰間隨時吊一個尿袋子實在有礙儒雅形象,他叫上他的三個子女,很莊重的籤了一份契約,大意是無論TURP的術中、術後出現何種問題,均應對我心存感激,絕不能找我麻煩。
我忐忑不安的上臺,電切鏡插入之後,發現教授的前列腺比B超提示的更大,尿道前列腺部被拉得太長了,我根本不能在1個小時之內完成手術,2~3個小時的手術,教授的身體絕對承受不起,當機立斷的改為開放手術,恥骨上經膀胱前列腺剜除術,45分鐘搞定。
三年後教授去世了,他的子女辦完喪事後的第二天來醫院找到我,執意送我一瓶珍藏了20年的五糧液,這是教授彌留之際的囑託,感謝下醫生,讓他有尊嚴的死去。
故事二:六年前,我為一位患有腎結石的中年婦女行PCN手術,經皮腎穿及鈥雷射碎石一氣呵成,一月後拔出雙J管後發燒,考慮是尿路感染,輸液5天後病情得到控制,一周後又開始發燒,重新上臺行輸尿管鏡檢,輸尿管開口及膀胱壁內段狹窄,雙J管不能植入,遂行腎造瘻,引出不少膿液。
半年後為患者行輸尿管探查,輸尿管下段長段狹窄,但沒有想像中的細小結石堆積,無奈只能作輸尿管再植。
術後我很老實的向病人家屬承認我的失誤,倘若拔管的當天立即重新置管,不會變得如此狼狽。
這下病人及病人家屬不依不饒了,如果第一次手術是起點,第三次手術就是轉折點了,不間斷的定期威脅及還算理性的談判,病人的索賠成功,我也為此賠償了數額不菲的三沓人民幣。
我並不是個堅強的人,雖說日出東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鑽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我就沒有舒坦過,自此逐漸淡出手術臺,讓年輕後輩繼續折騰。
迄今我依然在反思,感覺很委屈很悲壯,在一個已經拆了的酒吧,舉辦一場不存在的演出,唱一首從未被寫出的歌,紀念一個死了心的人。
十年後的醫療環境早已面目全非,醫患本來是一種齊心協力對抗病魔的關係,最要緊的是風雨同舟,可惜病人總是要求坐上豪華遊輪,臨床上經常遇到病情變化的波譎雲詭,醫生的那條小木船經不起驚濤駭浪的襲擊。
我相信大多數病人依然打心底裡尊重醫生,只是這份尊重因為不良媒體的連篇累牘而被蒙上了更多懷疑,醫生把本應用於悉心治療病人的時間分流出來書寫或修改日後可以作為呈堂證供的病歷,那啥說得好,防範於未然嘛。雖然硬朗輪廓的臉上,一雙深目照舊露出柔軟與溫情。
其實,沒有一個醫生是想把病人治壞的,脖系聽診器手握柳葉刀,在每一個清霧初起的早晨,在每一個慵懶睏倦的下午,他們打起精神,全心全意。
中國特色的醫療是大城市裡的大型三甲醫院人滿為患,譬如我在每個星期三的上午會看40~60名病人,每次都有病人抱怨,幾句話就把我打發了,醫德有問題。
可是我沒有辦法啊,我知道認真傾聽病人的講述是另外一張具有治癒系效力的處方,可是病人太多了,為了提高效率,就得降低效力,君不見每次上電影院方便,男廁所總是快捷方式的魚貫而入,女廁所總是排起長隊的慢慢吞吞,為啥,工具決定效率。
如果病人認真體會醫生的寥寥數語,大抵效力與站起屙尿、蹲下屙尿一樣一樣的,都在最有限的時間裡沒有讓尿液殘餘在膀胱裡。
一項有意義的的研究表明,病人的怨氣衝天與長時間的等待及想像中的醫生的敷衍有直接關係,近30%的醫患衝突來源於此。
最嚴峻的問題,治療效果及預後。病人總是希望醫生手到病除,而即使是同樣的疾病,每個病人都有個體差異,醫生得從紛繁複雜的病情中尋找蛛絲馬跡,然後擬出最合適的治療方案。
《靈樞·九針十二原》語重心長的告誡:知機之道者不可掛以發,不知機道,扣之不發。
談的還是一個相對簡單的補瀉,醫者,當小心謹慎,不差於毫釐之間。現代科學的日新月異,讓醫學達到了一種老祖宗們完全沒有預測到的高度,無奈高處不勝寒,隨之而來的風險也愈大,稍有不慎便鑄成差錯,天文數字的賠償金額甚至讓每一位同行噤若寒蟬,做,或抑不做,是個問題。
大多數醫生會勇敢的選擇做,治療效果及預後呢,肯定不會讓每一個病人滿意,何況日新月異的現代醫學依然有其局限性,治療效果欠佳的個別極端分子採取更加極端的方式,傷醫或弒醫。
每當傷醫或弒醫案發生,醫者群情激奮,譬如溫嶺血案,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警方終於有了些許作為,但帶給醫療界及非醫療界的啟迪卻南轅北轍:醫療界認為被弒的醫生能夠喚醒國人的醒悟,而非醫療界認為弒殺一個醫生能夠喚醒醫療界的醒悟。
無數次的思考及反省,甚至有過辭職的念頭,最後還是決定從自己做起,每次門診固定的看40位病人,以提高服務質量,嘗試對每位病人微笑服務,平日三言兩語就能打發的尿道炎,也多幾句叮嚀。
病人離開時無一例外的深表感謝,一位在外院就診體驗不佳的病人用手機拍下我看病時的照片,說要銘記這一刻。
看來換位思考很重要,眼裡有春天,病人才能溫暖;腹中有良策,處事才能利落;腳步有節奏,步履才能輕盈。
林清玄說:「柔軟心是蓮花,因慈悲為水,智慧做泥而開放。具有柔軟心的人,即使面對的是草木,也能將心比心,也能與草木至誠相見。」
以前我總喜歡將自己鎖在自己的世界裡,安靜、憂傷、孤單、思念,灑落一地。我的心情也隨著放大,慢慢的,我發現有時候我的情緒連自己都左右不了。心中牽掛的、忘記的,原來都在柔軟的心底。
醫生的柔軟心,究其根本,是一顆服務患者的心。現在愈來愈多的醫生,千方百計的抽出閒暇時間,在微博、微信上科普醫學知識,以和睦醫患關係為己任,以提高平民百姓醫學常識為己任,那麼,我就以更加系統及雅俗共賞的方式,將泌尿外科常見疾病的診斷及治療寫成一本書,以人文精神重塑醫學倫理,你們會喜歡的。
你有一雙眼睛,我有一雙眼睛,看同一個未來了,就是和諧的醫患關係,再累我也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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