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女孩竹川螢,在爺爺家附近的山神之森裡,與戴著狐狸面具的非人類男孩銀,定下一年又一年的「夏日之約」。他們必須克制,因為被山神庇佑的銀被人類觸碰就會消失;但又很難克制,因為在長久的相處中,他們早已互生情愫。
故事的最後,銀消失了,螢長大了。在我印象中,日本動畫總是這樣,充滿著令人念念不忘的意難平。
綠川幸的作品,以悽美感傷一以貫之,而《螢火之森》中傳達的「哀而不傷」,則頗具典型的日式審美風範。
以《螢火之森》為切口,可以窺見世界文化之林中,日本文化的那份審美特殊性:它清雅恬淡,充滿著「錯過」和「遺憾」,展現了世事無常,卻又在悲劇之中生發出一種不沉溺其中的蓬勃生命力。
01 自然的清雅:日常生活的相處,展現大自然靈性、幽雅的一面
男女主只約在夏天見面,而在大森林裡,他們一起做的事也充滿著天然和本真:
他們散步聊天、溪邊釣魚、賞花、撲蝶、放風箏……彼此之間,從未發生過什麼波瀾壯闊之事。
於是,綠川幸藉由男女主的行為舉止,再現了一個鬱鬱蔥蔥、蟬聲不斷的夏天,再現了風吹草地時的閒適,也再現了夏日祭典的熱鬧和浪漫。
對自然熱愛與崇拜似乎是日本人與生俱來的東西,反映在動漫之中,則表現為綠川幸的「自然化」、新海誠的唯美。而動漫大師宮崎駿,作品最深刻的主題也往往在探討人與自然的關係。
這許是與日本人的神道信仰有關——他們認為,大自然蘊藏著一種神秘的、內在而不可見的力量,而日本列島和萬事萬物都是由神所創造的。
而這份對大自然的浪漫書寫和描繪,往往力盡所能地在形、聲、色上再現自然,並加以美化,使故事發生的背景,往往擁有一種淡雅靈性的美。
02 愛情的清雅:「克制」守禮的自我,展現了濃烈但乾淨的愛情。
整部動漫中,螢只哭過兩次:一次是在從樹上摔下來之後,她看著銀伸出又縮回的手,眼裡含淚,卻笑著說:「請你答應我,什麼時候都不要碰我。」
一次是在銀誤碰了人類男孩之後,消失成點點螢光的時刻。她又哭又笑地撲進他懷裡,完成了最初也是最後的擁抱。
螢代表了現實,銀則代表了虛幻,「觸碰」即會消失這個設定,本就意味著「距離」。
這意味著兩人不得不克制自己,將所有感情壓抑到內心;而極致的克制,則代表著柏拉圖式的純潔愛情。
《螢火之森》裡的愛情,秉承著綠川幸常用的「淡處理」模式:淡化人物背景和社會環境,單單把鏡頭集中到男女純潔的愛情之上,幾乎看不見任何肉慾凡俗之事。
這便使得整部動漫,有了遠離人間煙火的「仙氣」,有了種清雅之美。
所謂的「物哀」,首次出現於《源氏物語》,指的是對周遭的人事和自然,懷抱有細敏微妙的感受力。其意味近似於中國的「感物傷懷」、「觸景生情」。
01 追憶即美:追憶往事的線性敘事結構,使畫面呈現暖色調
《螢火之森》一開始,觀眾能看到長大了的螢,在車站等車。她噙著笑,回憶了與銀共度的那些夏天。
正因為呈現的是溫暖而美好的過去,因而畫面被籠罩上一層淡淡的暖色調;又因為呈現的是無法被改變的過去,是刻苦銘心又充滿遺憾的過去,因而她的回憶和旁白,總像是來自遙遠未來的解說。
在這樣一個簡單的空間中,隨著螢的言語與目光,動漫帶給觀者一種淡淡的惆悵與傷懷,螢的目光落在同樣湛藍的天空之上,耳邊響起的卻是屬於盛夏的蟬鳴。
在這樣一段簡短的畫面中,動漫直接呈現出「物哀」的美學感受:空無一人的車站、有規律的蟬鳴聲、明媚的陽光、女生帶笑的敘述、充滿遐思的目光……這些元素與敘事相結合,給人以直觀的審美感受。
整部影片中最震撼的畫面,就是銀消失之時:從他的指尖,燃燒起了點點螢光,他有些疑惑地看著,耳邊是螢慌亂的詢問聲。
他忽然反應過來,隨即笑得眉眼彎彎,對螢說:「我終於可以抱你了。」
兩人的擁抱消散在一片螢光之中,螢最終抱著那仍帶著體溫的衣服,跪倒在地,一抽一抽地哭出聲來。
銀在他的嬰兒時代已經「死過一次」,多虧山神庇佑,撿回一條命來。
如果沒有遇到螢,他本可以在山神的庇佑下成佛;但他最終以螢火的方式消散了,這正是日本武士道精神中重視「毀滅」的物哀美學的體現。
毀滅意味著徹底的不再,意味著人為意義上的,把最美好的東西毀滅在最高峰,從而保留其最美的樣子。
它以決裂的態度撕裂主體的審美感官,並在主體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以視覺的絕對衝擊,佔據了主體的審美。
禪宗自中國傳入日本之時,正是日本的大名時期。
此時戰亂頻繁,武士時常遭遇生命威脅;而島國的生存環境也實在堪憂,人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禪宗的「無常悲苦、剎那生滅的生命觀」恰恰為民眾提供了極大精神慰藉。
在《螢火之森》中,這種命運的無常也時常出現:
是意外?還是人為?這是「宿命論」和「人定勝天」論的鬥爭。
在遇見螢之前,銀的生活平凡且孤寂;遇見螢之後,他的生活有了光彩。
綠川幸明顯更偏愛於「命運的無常」,她更願意用突發的意外,表現一種樂極生悲的狀態。
她以死亡來暗喻生命本身的無常,也從生命的無常感照見生命的原本意義, 從淡然處事的態度中照見無常之後生命的價值。
童年的螢,被妖怪們威脅,不允許觸碰銀,她以為自己被妖怪們所厭惡;
但她也沒料到,作為導致銀消失的間接兇手,她收穫了妖怪們的感謝。
原來自己不是只會給銀帶來隱患,而更多地給他帶來了溫暖:
是她把他從數年間的孤單寂寞中被拉了出來,讓他能感受到最平凡又最珍貴的人間溫情。
綠川幸塑造的這種反差,恰恰也是種命運無常的體現:禍福往往相依,所有說過的話,要做的事,都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而你,永遠猜不到命運下一秒會對你做些什麼。
因此,她以這樣一個故事告訴觀眾:世事無常,你只需不違其心。
這部動漫,若只有遺憾,只會流於平庸;
但它卻把日本文化中那份堅韌的生命力和意志力,融了進去,產生了一種「哀而不傷」的美學效果。
在動漫的最後,螢抱著手中的狐狸面具,這樣說道:
「我一定暫時沒有辦法從內心接受夏天的到來吧。但是,殘留在手中的溫暖,還有夏天的回憶,一定會和我一起吧。」
她從回憶走到了現實,帶著對故人的懷念,帶著淡淡的感傷,帶著隱忍和堅強,笑著往前走。
最深的懷念不是時時掛念,無法自拔,而是帶著故人的那份,繼續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