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得第87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提名的《海洋之歌》,取材於愛爾蘭的民間傳說,樸素精緻的手繪仿佛藝術品,脫離了工業流水線的生硬,講述了一個關於「尋找」和「鄉愁」的故事:
在一個風景如畫的海中小島,小男孩本的妹妹西爾莎出生,母親卻撒手人寰。轉眼過了六年,他們的父親康納始終沉浸在喪妻之痛中,而充滿幻想的西爾莎偶然發現媽媽留下的貝笛,意外險些溺斃大海,所以奶奶強制性地將兩個孩子帶離這座小島。
兄妹倆來到灰暗的大城市以後始終無法適應,心裡一直牽掛小島,整個故事圍繞兩個小主人公曆經千難萬險回到海島為主線,三個奇怪的小精靈希望藉助「海豹女」西爾莎的歌聲回到故鄉作為副線,神奇的冒險就此展開。在哥哥的幫助下,不會說話的西爾莎找到她的歌聲和她的身份,並用歌聲拯救自己和其他神話生物。
故事雖然非常易懂,可是由於我們對愛爾蘭傳說,尤其是背後的凱爾特神話的不甚了解,對於影片中匆匆而過的很多細碎的線索,彩蛋和隱喻,是無法產生共鳴,甚至會無意忽略。
比如後半部分,出現的哭泣巨人石像,海洋之神Mac Lir,背後還有這樣的故事:
有位凱爾特女神見到Mac Lir與家人生活無比幸福,感到非常嫉妒,於是趁巨人不在時將他的家人變成了天鵝並放逐到靈界。Mac Lir找不到家人,以為都已被人所害,開始無休止地痛哭,最後被女神Macha變成石頭。
影片藉此典故來烘託,失去家人的哀傷。
所以電影裡,神話中失去家人的巨人,和現實中被善意謊言引導著的少年,交織呼應,明明是悲劇,卻還是悽美動人,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凱爾特神話中,經常有將人,尤其是少女變成天鵝的設定:
奧恩古斯·麥克·歐克是傳說中的愛神。他曾在夢中偶遇絕美少女,陷入了無望的愛情。多方打探之後,奧恩古斯在一片湖邊找到了這位名叫凱雅的少女,她與眾多年輕女子住在一起。然而每隔一年的薩溫節到來之際,當時間停止、世俗世界與精靈神鬼居住的異世界之間的大門洞開之時,她們就會變成天鵝。
凱雅的父親也是尊貴的神族,拒絕了奧恩古斯的求婚,但年輕的愛神並沒有輕易放棄。當凱雅幻化為天鵝,向他遊來的時候,他把自己也變成一隻天鵝,繞著湖飛了三圈,一邊飛行一邊唱著咒語,於是下面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無法追逐他們。奧恩古斯和凱雅飛去了奧恩古斯位於博因河畔的宮殿,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這不也像是我們熟知的《天鵝湖》故事的原型?
我們對西方神話的認知,多停留在希臘神話,羅馬神話,北歐神話,對於凱爾特神話,知之甚少。更不容說,兩河流域神話和美洲神話等冷門神話體系。
藉由這本《神話之城》,我們可以對神話故事的前世今生,來龍去脈,有一個更全面宏觀的認識。
這本書,更像是一部串聯起20座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的世界神話旅行手冊。
作者席路德向讀者介紹了希臘神話、羅馬神話、北歐神話、凱爾特神話、西臺神話、美索不達米亞神話、印度神話、瑪雅神話、印加神話、南太平洋神話、薩米神話、克蘇魯神話等全球各地的神話,「地理+歷史+人文+神話」,讓這本書,讀起來乾貨滿滿,欲罷不能。
凱爾特神話(Celtic mythology)是廣泛流傳於歐洲的古典神話,愛爾蘭神話故事是凱爾特神話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很長一段時間凱爾特神話只能通過口頭流傳,加上很多典籍隨羅馬帝國覆滅被銷毀,這也是偏小眾的原因之一。
凱爾特藝術的黃金時代是公元前5世紀到前1世紀之間。但在不列顛的西方和北方邊陲,甚至在進入羅馬時代之後很久它仍然方興未艾,繁榮至少持續到了2世紀以後。至於幾乎完全不受羅馬文化傳統影響的愛爾蘭,其本土的藝術風格即使在基督教傳入後仍然得以保留。
雖然很多概念與文化背景看似陌生,但世界神話發展,確有相通相似之處。
1.自然崇拜,屬地精靈
凱爾特神話中都試圖用故事來解釋世界和自然現象。所以他們認為自然景觀的每一處都潛藏著精靈,類似於羅馬人的「屬地精靈」的概念。《海洋之歌》裡西爾莎和媽媽,都是以唱歌為使命的精靈族「海豹女」。
海豹女如同中國神話裡的下凡沐浴的仙女,一旦脫去海豹皮,就會變成凡人,擁有平凡的愛情,繁衍後代,但相聚總是短暫,她們總要返回自己真正的世界,承擔自己的責任。
這種崇尚神聖自然力量的信仰,甚至比統治更有信服力——他們堅信,國王的權力存在於主權女神身上,而女神則是這片國土本身的人格化身,只有當她接受了他並與他結婚時,國王才能成功地統治這個國家。
這也不僅僅是傳說,出土的器物上的圖案,也能側面映證尚未發明文字的上古時期的口口相傳,到中世紀早期才形成的書面記載之間缺失的環節。
中世紀早期的愛爾蘭本土基督教藝術,都因神話的深入人心,包含了很多直接沿襲自異教神話元素的意象和表現手法:數字「三」,人的頭顱和怪異而雜糅的生物。
那許許多多充滿奇思妙想的傳說生物,它們全都能在現實世界中找到原型,只是超現實主義:頭上長著山羊犄角的蛇,三張臉孔的人,三隻角的公牛,人頭馬身的動物,帶著鹿群頭領巨大鹿角的人,人的頭顱依然是其中最顯眼的意象。
中國古代從《山海經》開始,也傾向於用神話來解釋人類認知局限和生產力低下等造成了未解之謎。保存了夸父逐日、女媧補天、精衛填海等遠古神話和寓言故事,「誌異」故事中也涉及地理、動物、植物、礦物、巫術、宗教、醫藥、民族等方面。
認真分析中外這些神話故事,還是蘊含著古代所能掌握和流傳的人文、自然知識。
2.他方世界——天上一天,人間滄海桑田
神話的創造產生,離不開腳下的土地。
遍布愛爾蘭的凱爾特人史前墓地,洞穴,湖泊,在人們的想像中,變成了充滿精靈的仙堡或仙冢,也就是「他方世界」的入口。
「他方世界」最初是由神聖部落圖阿薩·代·達努一族——愛爾蘭的大地女神黛娜的後裔開闢,因為他們敗給西班牙的米利都人,所以,米利都人統治愛爾蘭的俗世人間,達努一族則開闢了另一個凡人世界之下的冥界與大海盡頭的神靈國度,作為他們的新疆域。
「他方世界」逐漸在神話中,成為每個神話體系都有涉及的理想的神仙居所的代名詞,被叫做「不老之地「,那裡不知病痛與衰老為何物,源源不斷的食物與金銀珠寶,終日狩獵與設宴狂飲,還有能賦予人極高智慧的魔水。
也許曾經的人們為了抵抗焦灼不安,坦然疾病痛苦,天災人禍引發的無能為力,因此衍生出這樣的傳說,作為一個排洩負能量的出口,寄託人們對治癒疾病,獲得幸福安康的希望。
凱爾特神話裡,就有類似晉朝王質「觀棋爛柯」,日本浦島太郎的故事。
人間勇士奧伊欣愛上「他方世界」的公主涅芙,於是離開人間,成婚生子,享受天倫和永生不老。但他一直很想念愛爾蘭和父親。涅芙多次勸阻他,早就物是人非,但奧伊欣仍然渴望回去。涅芙只得警告他,到達家裡後,雙腳不得踏上愛爾蘭的土地,奧伊欣向涅芙保證自己很快就回來,然後就騎馬回到人間。
愛爾蘭自然物是人非,奧伊欣心情沉重,神情恍惚,忘記警告,就在他的腳踏上地面的瞬間,他瞬間老了300歲,暈厥了過去,變成一個乾癟老頭。
這些神話,總是傳遞著一種生活信仰和人生態度。
3.英雄的存在——中西意識形態差異,古來有之
英雄在神話裡佔有中心地位,因為他們是超人、半神,是物質世界和神靈世界之間的橋梁。
西方神話中的人類英雄,更多體現了個人主義,沒有陣營,矛盾強烈的性格特點,人性優點缺點都充滿戲劇性的張力,既無比強大又命運坎坷,多以偏向無可奈何的悲劇收尾,褒貶不一,具有爭議。眾神常常利用他們的衝動來挑起戰爭,以謀求自身在神靈世界中的優越地位。
比如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知名的阿喀琉斯、赫拉克勒斯和埃涅阿斯。
在凱爾特神話中,英雄,幾乎都是男性為主,如威爾斯的巨人布蘭。即使有女神,也更粗暴殘忍,好戰強勢,更符合男性美的典範。
而中國式的英雄,更多的強調一種捨己為人,造福蒼生的無私無畏,比如追日的夸父,填海的女媧,個體的個性不是重點,反而強調的是一種大局觀,和集體的概念。
這種意識形態的差異,至今也存在於中西觀念當中。
我剛看完《海洋之歌》的時候,就看到有人考據出,這些精靈故事是古時候編造的童話故事。婦女死於難產,父親就騙孩子說,媽媽變成了海豹女,遊到大海裡不回來了。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流傳,童話演變到今天,卻令現代觀眾願意相信,真有過那樣神奇的海豹女存在。
所以神話,除了單純的愛好者,美化後成為小孩子的童年時光,和被淺顯地引用在玄幻影視劇和文學作品中,研究神話還有意義嗎?
1.當人們學會抬頭仰望星空,思索,想像,才開始有了神話
生產力低下,溫飽健康都難以保證的時代,大家都在為生存苦苦掙扎;當終於能解決最起碼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後,人們才開始能體味精神享受,帶來的滿足感和幸福感。
當年的車,馬,郵件都慢,溝通的需求,就靠著這些口口相傳的神話,故事,傳說,
同一片天空,同一種文明,經久不衰的同一種思考和感悟——穿越時間空間,跨越文化隔閡,突破偏見桎梏。
馬斯洛五層需求中的,社交,尊重,自我實現,至少對於神話的創作者來說,早就實現了。即使他未必知道和料想到,那些看似無用的胡思亂想,依然流傳在千年之後的我們,或者萬年以後的人類社會裡。作者不詳,故事生生不息。
這些神話,也一定慰藉過不同時空的人心。
2.愛好不分高下,聚焦在更多正面有意義的部分,而不是以偏概全,抓住虛構落後,抨擊打壓
虛無飄渺的神話,作為小眾愛好,尚且會處於鄙視鏈底部;作為嚴肅研究和領域,更會被當下追逐效率效益的短平快社會,看作無用。
可是,人類的好奇心和想像力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功利,短視,狹隘了?
人,不應該只做有用有利的事,而是應該做正確的,有意義的事——標準完全可以自定。
不是要把所有的務實,都看作循規蹈矩,墨守成規;但也不要扼殺所有看似不可能不現實的嘗試探索。
激發馬斯克這樣難得一見的創造鬼才靈感的,是當年他看過的1979年出版的,絕對異想天開白日夢的英國科幻小說《銀河系漫遊指南》,然而半個世紀不到,奇蹟接二連三實現。
敢於想像創造不可能,再變為可能,這才是推動人類社會發展,最寶貴的財富——想像力和創造力。
所以,我很喜歡這本《神話之城》:
一方面,我明白了,這些學術研究,是要用科學眼光揭示為何會產生這些文化符號,為何會廣為流傳,是可以從心理、文化、地理和歷史的角度去研究神話的傳承,更可以研究背後所蘊含的自然科學,人文社會學和文化發展史。
另一方面,有內涵又精彩好讀的科普類書籍,讓普通讀者多了一個接觸人類文明美好存在的途徑:不要聚焦無意義的封建迷信,也不會只記得獵奇狗血誇張的表象情節,而是保留想像力和美好人性。
也許,這本書,這類書,就可能成為是激發出驚世駭俗的中國玄幻科幻文學原創作品,創造出一個不輸於「漫威宇宙」「哈利波特」的平行宇宙的靈感鑰匙?
無法行萬裡路的時候,我總是喜歡閱讀,自己的理想目的地的相關書籍,帶著對」萬卷書「的理解,可以更好地去認識我踏上的那塊陌生的土地,歷經千年的文化。
像是從人類早期文明的誕生一樣,快放人類文明的精華,這本《神話之城》穿越古今,探索小眾的古文明遺址,徜徉於虛實交融的歷史現場。
想像力,大概就是人類文明中,最能鼓舞人心的精華。
在書中做著神話美夢的我,有朝一日一定會踏上這些文明發源地,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