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過世這麼大的事情,你為什麼要瞞著我?」
「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還不知道嗎?」
這兩句話,是周恩來在極度悲傷的情況下,怒斥鄧穎超的,周恩來的父親叫做周劭綱,他在病逝三天後,周恩來才得此消息。
公公病逝的消息,並非是鄧穎超有意要瞞著周恩來,只因周恩來當時才做過手術,鄧穎超怕他悲傷過度,才把這消息瞞了下來,沒想到卻引起了一個誤會,讓鄧穎超委屈極了。
父親周劭綱
周恩來的父親原名不叫周劭綱,他叫周貽能,字懋臣,大約在1895到1896年間,他更名為周劭綱。
周劭綱生於清同治十三年甲戌五月二十八日,也就是1874年的7月11日,他是浙江紹興人,幼年時與父親周起魁定居在了江蘇淮安。
17歲時,周劭綱和哥哥們在淮安參加縣試,未考中秀才,周起魁便為他捐了一個「國學生」,這個國學生放在現代,差不多是一個初中生的文憑,但是在傳統年代,國學生算是有文化的。
後來周起魁在阜寧、東安一帶擔任知縣,便為周劭綱在高郵縣衙門找了一份文書的工作,23歲時,周起魁給周劭綱捐了一個知縣。
同年,周劭綱在父母的包辦下,娶了清江浦萬家小姐萬十二姑為妻。
萬十二姑的父親叫做萬青選,做官幾十年,家境十分富裕,萬十二姑相貌又俊俏,為人也聰明,婚後和周劭綱感情極好。
周劭綱與妻子萬氏
過門的第二年,萬氏就為周家生下了一個兒子,在她臨盆之前,曾做過一隻鳳凰飛入懷的夢,全家人都認為這是好兆頭,再加上孩子生下來之後清秀可愛,深得周起魁的喜歡,他便為孫子取了乳名大鸞、譜名恩來、字翔宇。
孩子出生不到一年,周劭綱的第十一個弟弟就去世了,不久後父親周起魁也離開了,父親和弟弟的喪事辦得隆重又體面,花了好大一大筆錢,再加上沒有父親的照看,周劭綱也失去了在衙門的職位。
為了餬口謀生,周劭綱在大舅哥的介紹下去了武漢教書,由於收入微薄,不能養家,這個家裡全靠妻子萬氏一人支撐,長期的積勞成疾,使得萬氏很快病故在了清江浦。
當時的周劭綱正在外地教書,來不及趕回來見妻子最後一面,這也成了他終身的遺憾。
萬家是大戶人家,吃穿都極其講究,女兒病故後,萬家母親要求女婿辦個體面極奢的葬禮。
周劭綱賣掉了兩間房子,仍舊湊不齊葬禮費用,他只好把妻子停放在清江浦一家廟裡,自己隻身去了外地賺錢。
由於他的收入太少,實在是養不活家裡的三個孩子,期間全靠四哥周貽賡與五哥周貽鼎照顧接濟,周恩來懂事後便在家裡主持家務,去當鋪典當東西,也成了常事。
1910年,周劭綱的三哥周濟渠在奉天做了主任,同年秋天,他去武漢出差,順道把周劭綱和周恩來一塊接去了奉天照顧,到了奉天之後,周劭綱被安排在衙門抄寫的工作。
十四歲的周恩來
那一年,是周恩來和父親最艱難的時候,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1922年2月,由於南開大學的校長董嚴修十分欣賞周恩來,於是他自己花錢資助周恩來去法國留學。
而周劭綱也在四哥周貽賡的幫助下去了齊齊哈爾市,在菸酒事務局做辦事員,從此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一家人的生活才算有了著落。
雖然周劭綱一直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平時又沉默寡言,但他卻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知道兒子周恩來投身革命後,他從未反對過,而且還大力支持。
周恩來成為共產黨領導人之後,周劭綱更是關心時事,經常看報,了解共產黨的活動。
1927年,周恩來在上海發動第三次武裝起義,很快蔣介石發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上海的形勢突然變了,共產黨員每天都生活在被捕和被槍殺的危險中,周恩來更是被蔣介石重金通緝。
周劭綱得知此事後,並沒有埋怨或阻攔兒子,而是去了上海陪著他,還幫助周恩來做些秘密通訊聯絡的工作,直到五月下旬,周恩來離開上海之後,周劭綱才回到了東北。
期間,周劭綱心裡一直不安,他十分擔心周恩來的安危,1931年2月,心事重重的周劭綱又回到了上海,住在四川北路永安裡44號的親戚家中,周恩來有時拿這裡當聯絡地點,周劭綱就繼續幫兒子做通訊聯絡的工作。
雖然當時的周劭綱不懂革命,也幹不了大事,但是只要能為兒子分擔些,他心裡就很踏實。
同年9月,國民黨再次重金懸賞通緝周恩來,在極其危險的情況下,周恩來被迫隱蔽,周劭綱則繼續守在上海。
若是兒子來44號隱蔽幾天,周劭綱就儘自己最大的力量來為他做掩護,直到這年冬天,周恩來順利離開上海之後,周劭綱才回了東北。
之後,他在小兒子的陪同下,定居在了天津法租界清河裡的哥哥家中。
年少的周恩來
1932年夏天,周劭綱在周貽賡的幫助下去河北深縣縣政府做了一個小職員,次年夏天,周貽賡病故,此時的周劭綱心裡暗暗焦急,因為他知道周恩來對四伯周貽賡十分敬重,如今周貽賡病故,他要如何通知周恩來呢?
想來想去,周劭綱想到了一個辦法,他在報紙上等訃告,署上周恩來的乳名「大鸞」,他相信周恩來一定明白其中深意。
兩年後,攢下錢財的周劭綱返回故鄉淮安,他來到清江浦,把妻子停放20多年的靈柩從寺廟裡接走,並按照萬家母親的意思,花了一大筆錢辦了體面的葬禮,此時的周劭綱如釋重負,他覺得自己總算對得起死去多年的妻子了。
安葬妻子之後,周劭綱的錢也花光了,為了繼續打聽兒子的消息,周劭綱先後去揚州、上海等地的親戚家借住。
期間,他從報紙上看到了紅軍到達了陝北的消息,後來報紙上又刊登了紅軍在陝北被消滅的事,得此消息後,雖不知真假,可周劭綱仍舊心急如焚。
1936年12月,西安事變,蔣介石被扣押,周恩來從延安來到西安協助的消息傳了出來,他也成了令全國矚目的人物。
此時的周劭綱又憂又喜,一方面是得知了兒子還活著的消息,一方面又擔心他出事。
1938年1月,周恩來給天津的父親寫信,讓他到武漢來同自己一起生活,5月份,周劭綱順利到達武漢,他來的那一天,周恩來正在出席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第二次理事會。
當時的作家老舍也參加了此次會議,他曾如此描寫會議上的周恩來:
「輪到周恩來先生說話了,他非常高興能與這麼些文人坐在一處吃飯,不只是為了吃飯高興,而是為了大家能夠這麼親密,這麼協力同心地在一塊工作,會議的最後,他眼含熱淚說要失陪了,因為老父親今晚10點到漢口,暴敵使我們受了損失,遭了不幸,暴敵也使我的老父親被迫南來,生死離合,全出於暴敵的侵略,生死離合,更增強了我們的團結!告辭了!」
同年8月,日軍逼近武漢,根據周恩來的指示,周劭綱和鄧穎超母親楊振德在八路軍辦事處副官長袁超俊的帶領下,隨著一部分工作人員和家屬,從武漢撤退到湖南湘鄉。
當時正是兵荒馬亂的年代,但在八路軍辦事處這支革命隊伍中,周劭綱卻感受到了大家庭一般的溫暖,尤其是和那些朝氣蓬勃的戰士們在一起,他變得愛說愛笑,開朗了許多。
當年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回憶說:「總理的父親,我們叫他周老太爺,他是個好人,知書達理,平易近人,他能體貼別人,又講義氣,老是笑嘻嘻,和大家關係都很好,有時還和我們開玩笑,他人很樸素,不講吃不講喝,給什麼吃什麼,在隨軍家屬裡,我對他印象最深。」
周恩來
袁超俊回憶起周劭綱,也如此說道:「他的個頭與周副主席差不多,花白鬍鬚,紅光滿面,頭髮雖有些拔頂,但天庭飽滿,他有文化,非常文明,為人又隨和,沒有架子,喜歡與群眾交談,大家都很敬重這位老人,他經常穿長袍馬褂,頗有仙風道骨的氣質。」
1938年11月,長沙大火後,袁超俊又奉命安排撤退,他將周劭綱、楊振德家屬一路護送去了貴陽,一路輾轉遷移,有時候風餐露宿,有時候日夜兼程。
兩位老人飽受戰爭之苦,但周劭綱和楊振德始終隱藏身份,拿自己當普通家屬對待,從不提過分要求。
周劭綱在旅途中或等車時,都在給大家講故事,來緩解眾人的壓力和緊張的情緒。
到了貴陽之後,周劭綱和其他家屬被安排在青巖,他和當地群眾相處得非常好,他喜歡和那些目不識丁的農民兄弟聊天,給他們讀報紙講故事,但是他從不提及兒子。
有一次,他聽說農民劉月軒的水腫病久治不愈,便特地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藏青果和藏香治好了劉月軒的病,有時候,他還把自己積攢捨不得花的錢,全部拿出來救濟貧苦人家。
晚年定居重慶病故
1940年的秋天,周劭綱隨著一批家屬轉移到重慶,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離開過重慶。
在重慶紅巖村時,周劭綱住在一座小樓的樓下一間小房子裡,這裡公開是八路軍重慶辦事處,實際上是中共南方局的辦事處,辦事處負責直接和國民黨軍事當局打交道,聯繫軍需供給,為我黨我軍籌集經費,轉運人員和物資,任務相當繁重。
正是這種情況,紅巖村受到了國民黨特務的監視,裡面沒有閒雜人員,和外界也有些隔絕,為了防止發生意外,周劭綱也很少外出,大多數的時間只能自己在紅巖村活動。
時間長了之後,老爺子十分孤獨,他只能翻舊報紙來看,或是去果園轉一轉,有時候後勤部的同志也會陪著他下棋,但是這種機會十分少,一次,袁俊超的父親來看兒子,順便來探望周劭綱,他激動的拉著袁老爺子的手聊了老半天。
周恩來也知道父親的孤寂,他曾對紅巖村養病的工作人員張穎說:「小張啊,我工作忙,你有空幫我多陪一陪老爺子,」張穎如約去了,和周劭綱聊了一段時間後,張穎回憶說:「老爺子說得最多的幾句話,就是自己四處奔波,沒有對家裡盡到責任,沒有對兒子盡到責任。」
儘管周劭綱有很多苦惱,但他終究是一個很識大體的老人,他從來不去幹擾周恩來的工作,也從不議論兒子的工作,他也不去周公館,有時候,周恩來到紅巖村辦事,進城時總會問大家:「你們誰要進城,可以跟著我的車走。」
但是周劭綱從沒有提出要搭兒子的車,只因他不想給兒子添麻煩。
周恩來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周恩來都沒有去探望父親,在紅巖村寂寞的生活,也讓周劭綱常常發問:「恩來為什麼不來看我?」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有人敢去回答,因為那段時間的周恩來,才動了手術,正在住院治療中。
與此同時,周劭綱也病了,起初,鄧穎超為了周恩來的身體著想,並未把公公病重的消息告訴周恩來,但是在醫院的周恩來,仍舊惦記著父親的生日。
1937年7月6日,周恩來寫信給鄧穎超說:「本星期六出院的計劃是打破了,因為開刀起十九天,因該是7號或11號,再過兩三天出院,也必須是下星期三了,所以我請你和爹爹商量一下,如果他願意陰曆二十八號本天請人吃麵,那就不必等我回來,免得他老人家不高興,如果他希望我補做,那就等我回來,不過據我所知,他的思想是很迷信的,過生日總願當天過,兒子在不在跟前倒是次要問題呢,因此,希望你還是將就他一點吧!」
此時的周恩來卻不知道,父親的病已經越來越重了,7月9號那天,鄧穎超不得不寫信給周恩來:
「告訴你一事,就是爹爹在生病,病起於星期日,先大發冷,繼之以發熱,胸胃發脹,不思進食,體溫四日來未退,請醫生試診,診斷為瘧疾。」
接到鄧穎超的信件之後,周恩來兩夜都沒有睡好,10號這天,他又回復了鄧穎超一封信:
「我對他的病,很不放心,望你轉稟他好望精養,我在這裡默禱他的康寧,爹爹的病狀,除了瘧疾之外,還宜注意他的年事已高,體力雖好,但他過分喜歡飲酒,難免沒有內虧,所以主治他的辦法,必須先清內火,消積食,安睡眠,東西越少吃越好,吃的東西亦須注意消化與營養,如牛乳、豆漿、米湯、餅乾之類的,掛麵萬不可吃,假使熱再不得退,大便又不通,則宜進行清胃灌腸,勿專當瘧疾醫。」
誰知道,這封信還沒到鄧穎超手裡,周劭綱就在7月10日當天去世了,享年68歲。
對於周劭綱的去世,大家都十分悲痛,但是要不要告訴周恩來呢?
為此,董必武召集鄧穎超等人商議了一番,大家都知道周恩來是極重感情的人,對父親一向孝敬,如果讓他知道了父親病故的消息,精神受到刺激,那麼對養病是很不利的。
於是,大家一致同意,暫時不告訴他父親去世的消息,待他出院後再報告,周劭綱的靈柩暫停在了紅巖溝內,待周恩來回來再在出殯。
會議上決定派吳克堅和童小鵬到醫院探望周恩來,如果周恩來問起了父親的情況,也不能告訴他實話,只說周劭綱老人的病有好轉了。
吳克堅和童小鵬帶著這一艱巨任務去了,他們的心情十分矛盾,互相叮囑對方不要露了馬腳,等出了醫院時,二人已經緊張到汗流浹背了。
不過,細心的周恩來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鄧穎超已經好幾天都沒有來探望他了,13號那天,周恩來問童小鵬情況,童小鵬卻支支吾吾不自然,周恩來察覺到了異樣一直追問,童小鵬沒辦法,只好把周劭綱過世的事說了出來。
聽聞父親已經過世三日的噩耗,周恩來驚得臉色蒼白,再加上手術過後沒多久,又受到如此大的震撼,他在悲痛之下站不住,竟蹲地痛哭起來。
周恩來
隨後,周恩來在人們的攙扶下去了辦事處,他大聲責問辦事處處長錢之光,為什麼不通知他老爺子去世的消息,錢之光不敢回答。
周恩來又朝鄧穎超發了好大的火:「老爺子過世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要瞞著我?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還不知道嗎?」
此話一出,鄧穎超直掉眼淚,童小鵬更是嚇到躲在三樓不敢出來,一些同志聞訊趕來,也是站在門口不敢進去。
當天夜裡,周恩來守在父親靈前直到天明。
周劭綱的喪事公布後,蔣介石等國民政府的要人致函,或親自來弔唁。
17日晚上,周恩來致電毛澤東:「歸後始知我父已病故,悲痛之極,抱恨終天,當於次日安葬。」
毛澤東立即復電:「尊翁逝世,政治局同人均深切哀悼,尚望節哀,重病新愈,望多休息,並注意以後再工作中節勞為盼。」
這份電報,既表達了毛澤的戰友情,也表達了他對周老先生的敬重。
建國後,中共重慶市委考慮到周劭綱生前曾為革命做過不少有益的工作,就把他的棺木由原來墓地移去了重慶革命烈士公墓。
周恩來得知此事後,就請重慶市委把他父親的棺木從革命烈士墓中遷回去,重慶市委經過討論認為,搬遷周劭綱的靈柩是因為他生前做過有益於革命的事,而不是因為他是周恩來的父親,所以就拖著未辦。
1964年,周恩來在平掉了淮安祖墳的同時,還派了童小鵬去重慶,把父親周劭綱的棺木從重慶革命烈士公墓中遷了出來,安葬到附近一座無名小山的半山腰上。
文革前,周恩來的養女孫維世,曾提出把生父孫炳文從上海遷去北京西北郊萬安公墓與其母合葬,周恩來卻勸她說:「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
周恩來夫婦與孫維世
為了說服孫維世,周恩來還以自己的父母為例子,終於讓孫維世放棄了遷墓的想法。
父親去世後,周恩來極少對侄兒和侄女談起,只有1964年8月時,他對親屬聊起過父親,他說:「我對父親是同情的。」
1974年後,侄兒周秉鈞來探望周恩來,周恩來罕見地聊起了父親許多事,其中就有這樣一段話:「我對你爺爺是同情的,他人老實,一生的工資沒有超過30塊,但是他一輩子沒有做過一件壞事,而且他還掩護過我。」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去世後,鄧穎超交給侄女周秉德一個陳舊的小黑皮夾,鄧穎超告訴周秉德說:「解放前你伯伯做地下工作時,因為拿著公文包上街目標太大,就把重要的文件和信件放在這個小皮夾子裡,裝進貼身的上衣口袋中隨身帶著,這個小夾子裡還有一樣東西,就是你爺爺的照片。」
鄧穎超說著從夾子裡抽出了一張照片,照片大約三寸左右,由於年代久遠,顏色已經有些泛黃,但卻保存得很好,沒有一點折損,照片上,周劭綱老人正襟危坐,一雙目光充滿了真誠與善良,照片的背後還有周恩來寫的四個字:「爹爹遺像。」
周劭綱
除了是一個好父親之外,周劭綱也是一個好丈夫,妻子萬氏病故後,他一生顛沛流離,並沒有續娶妻子。
他對妻子的有著滿腔的愛意,並在她死後,這份愛意依然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