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貓的巴爾蒂斯
大碗按:巴爾蒂斯晚年,接受了義大利記者、作家貢斯坦蒂尼(Constanzo Costantini)持續數年的十餘次訪談。一向隱秘而緘默的畫家,在對話中直抒胸臆,談論了自己與友人們的藝術。此書於2001年巴爾蒂斯去世當年在法國出版,原書標題為Balthus, à contre-courant(「巴爾蒂斯,反潮流」)。以下對話節選自該書中文版*,談及賈科梅蒂及相關人與事,其中不免藝術家式的主觀,卻也因此而充滿趣味。
畢卡索《奧爾嘉的肖像》
您喜歡畢卡索的肖像嗎?
奧爾嘉·高科洛娃(Olga Khokhlova)生完第一個孩子保羅之後,畢卡索為她畫了一幅肖像,我很喜歡這幅畫。畢卡索的鉛筆肖像美輪美奐。
1986年我在羅馬採訪馬松(André Masson)的時候,他談到,賈科梅蒂曾對他說:「畢卡索為朵拉·瑪爾畫的肖像都只能算是浪漫繪畫。」馬松還說他完全贊同賈科梅蒂的看法。
我不知道……這不好說。
作為朋友,您是不是與賈科梅蒂比與畢卡索更親近?
賈科梅蒂比我年長六七歲,畢卡索足夠做我的父親了。賈科梅蒂和我看待事物的眼光很相似。
照片中間兩人為巴爾蒂斯和賈科梅蒂
隔壁房間半月桌上的那座雕塑是賈科梅蒂送您的嗎?
是的,是一件紀念品。我在一張方格紙上為他畫過一幅肖像,就是這張。我們就像親兄弟一樣。我記得有一天,我們一起去找蒙德裡安,蒙德裡安的房子正對塞納河,我們就在窗前欣賞岸邊成行的梧桐。他走進來,憤怒地把窗戶「嘭」一聲關上。真是個奇怪的傢伙!也許他不喜歡樹。賈科梅蒂和我還有一個共同的點,就是我們都討厭勒·柯布西耶的建築。他把房屋給毀了。他設計的房屋的屋頂全都光禿禿的,而屋頂恰巧是最能體現建築的想像力的部分。他在巴黎設計了一個體育館,我告訴他那就是一個湯盆,他快氣瘋了。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因素把賈科梅蒂和我緊緊聯繫在一起。
蒙德裡安在巴黎的畫室
藝術方面還是生活方面?
生活方面。我們都喜歡喝兩口。戰爭期間我在薩爾受過傷,煤礦爆炸……賈科梅蒂也在一次車禍中受過傷。一個美國女人酒後開車把他撞到了。事故處理完以後,他就消失了。他弟弟狄亞哥急壞了,發瘋似的到處找他,最後在上帝之家醫院找到了他。賈科梅蒂很適應醫院的環境,住得挺開心,還準備繼續待下去。
巴黎上帝之家醫院
裡爾克在《馬爾特·勞裡茲·布拉格手記》的開始也提到過上帝之家醫院。
賈科梅蒂很習慣醫院的生活。總而言之,這次車禍導致了賈科梅蒂和薩特的決裂。
為什麼?
因為薩特寫到:「賈科梅蒂的生活中總算發生了件事情。」我忘了是在哪篇文章中。賈科梅蒂很生氣,他說:「一個人認識我這麼長時間,幾乎天天見我,還能寫出這樣的句子,只能證明他完全不了解我。我的生活中每天都有事情發生。」賈科梅蒂從此不再見他。
您和薩特熟嗎?
還算熟,只是因為他寫藝術評論。老實說,他的眼光不怎麼樣。薩特為人熱情,是個叫人著迷的人物。著名的醫生史懷哲(Schweitzer)是他的表兄,就是去非洲醫治麻風病人的那位。因此,有人說他們是「魔鬼與天使」。狄亞哥·賈科梅蒂很討厭薩特,就像我討厭西蒙·德·波伏娃一樣,她寫的小說就像時尚雜誌《嘉人》裡的文章。
賈科梅蒂《薩特肖像》
也許薩特寫藝術評論並不在行,但是1987年,美迪奇宮為薩特舉辦了題為「薩特與藝術」的展覽,由讓-馬利·德羅(Jean-Marie Drot)策劃,他在讓·萊馬利之後擔任羅馬法蘭西學院的院長。展冊收錄了薩特為賈科梅蒂寫的文章,還有賈科梅蒂為他畫的四幅畫像。在一篇文章中,薩特說賈科梅蒂嘗試在畫布上摒棄世界,描繪空虛,此前沒有人這麼做過。
是賈科梅蒂說薩特缺乏藝術眼光,他說薩特完全不了解也不理解他的作品。
讓·熱內《賈科梅蒂的畫室》
讓·熱內對賈科梅蒂的理解是否比薩特更深入?熱內的《賈科梅蒂的畫室》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
為什麼有意思?
賈科梅蒂告訴熱內,車禍手術後,當他得知自己將會終生跛足的時候,他很高興。
聽上去很奇怪,但他真的為跛足而高興。
賈科梅蒂和讓·熱內
有一天,熱內和薩特一起吃午飯,他說他有一個感受一直想告訴賈科梅蒂:當賈科梅蒂用青銅做雕塑的時候,最終凸顯的不是雕塑作品,而是青銅。薩特回答到:「你的話會讓賈科梅蒂很高興。他的夢想就是完全消失在作品之後。對他來說,如果青銅可以自己造型就更妙了。」
我同意薩特的這個觀點:藝術家應該完全消失在作品之後。重要的是作品,而不是藝術家。塞尚說過類似的話:畫家在創作出優秀作品的同時,也可以保證個人生活不受到關注。畫家應該留在陰影中。以前,聞名世界的藝術作品都出自無名氏之手。
熱內還提到賈科梅蒂從不快樂,當他為創作亞奈爾的面容而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薩特覺得他完全陷入絕望。
您知道,是弟弟狄亞哥幫助阿爾貝多·賈科梅蒂完成了他所有的作品。沒有弟弟,阿爾貝多就不存在。狄亞哥了解哥哥性格中的毀滅傾向,他搶救出阿爾貝多的作品,再視情況的需要將它們鑄成石膏或青銅雕塑。
真正的畫家或雕塑家總是不快樂的,甚至是絕望的。丟勒,米開朗基羅如此,培根也如此。培根的天賦極佳,可惜後來沉溺於恐怖的場景,這是我一直避免的。
賈科梅蒂《狄亞哥的塑像》
那您呢?您也會陷入絕望嗎?
現在,每當我完成一幅作品的時候,我既幸福又絕望:幸福是終於完成了,絕望是因為覺得仿佛耗盡了最後一絲精力,再不能創作新的作品了。
賈科梅蒂曾經向詹姆斯·洛德(James Lord)說過,他越是認真地對待一幅作品,就越是沒有可能完成它。
這是一個真實的悖論。
詹姆斯·洛德《賈科梅蒂的肖像》
詹姆斯·洛德在他的書《賈科梅蒂的肖像》中提到,有一天,他問賈科梅蒂是否想到過自殺,賈科梅蒂回答說他每天都在想。
賈科梅蒂很有幽默感。我非常尊重他。他賦予雕塑全新的概念,他的素描也很好。他在去世前不久創作的肖像畫非常動人。
您應該會喜歡讓·熱內的這句話,他說賈科梅蒂的雕塑開創了一個新世紀,一個「永恆即剎那」的世紀。
我喜歡「永恆即剎那」這個表述。
賈科梅蒂《手》《將要跌倒的人》
一天,賈科梅蒂對讓·熱內說,他想做好一尊塑像後將它埋到土裡,等後人將它挖出來的時候,已經不再有人會記得作者,會想起他的名字。
賈科梅蒂的藝術觀與古人相似。
但是,讓·熱內和賈科梅蒂可能都忘了這個小插曲:瓦薩裡(Vasari)說米開朗基羅就喜歡把做好的雕塑埋到土裡,好讓它們看起來有歷史感。
我不想再重複,真正的藝術家不是暫時的,不會隨時間而改變。
您認識讓·熱內嗎?
認識,但我想不起來是否在賈科梅蒂的畫室裡見過他。他在巴黎的時候我應該已經搬到莎西去了。我想現在最好去畫《鏡子裡的貓III》,儘管我喜歡在晨光中作畫。我喜歡靜止穩定的光線,可惜這樣的時間轉瞬即逝。清晨,人們還在睡夢中,絕對的寂靜籠罩著羅西涅爾,如夢如幻,如入虛空。
巴爾蒂斯《鏡子裡的貓》
*《巴爾蒂斯對話錄》,貢斯坦蒂尼編,劉焰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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