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藍詩傳(韶關市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一九八八年春節以後,我從老家都亨鄉的中學調往始興縣職業中學工作,我們全家也從都亨墟鎮搬到了當時職業中學的所在地——頓崗鎮賢豐村牛屎寨旁邊的「701」(原省屬的氣象觀察點,撤走後改為職業中學)居住。
這年暑假裡的一天,我忽接到都亨鄉政府的電話,說是我的叔叔從臺灣回到了都亨,叫我們馬上回家鄉去見叔叔。
這個消息對於我們全家仿佛是一顆巨石扔進了池塘,打破了我們平靜的假期生活,全家人心中都充滿了驚奇和激動。
要知道,那年我已經三十六歲了,但我和叔叔還從來未曾見過一面。年青的時候聽父母親說過我有一個叔叔,名叫藍光義,長得人高馬大,身體非常壯實,十四五歲就能挑一百多斤的擔子。可是我的祖父祖母不太喜歡他,主要是嫌他食量大。那時候我們家是個小戶人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叔叔十六歲那年,國民政府下令徵兵,當時的政令是「兩丁抽一」,父親和叔叔兄弟兩人,必須有一個去當兵。叔叔就對祖父祖母說,哥哥己經成家,就留在家裡吧,他一個人無牽無掛,就讓他去當兵吧。就這樣,叔叔十六歲就離開了故鄉,隨國民黨軍隊走了。
誰知這一走,就走了四十九年。聽母親說過,叔叔走了以後,只收到他一封信,說是去了臺灣,後來就一直音信全無,也不知是死是活。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兩岸關係緊張,凡有海外關係的都容易引起懷疑,我們家也不敢打聽叔叔的消息,甚至不敢對人說叔叔去了臺灣。一九八一年,臺灣開放大陸探親,許多去了臺灣的親人都回到大陸與家人團聚,我和父母也眼巴巴地盼著叔叔能夠回來,可是一直杳無音信,我們都以為叔叔已經不在人世了。現在突然接到叔叔回鄉的消息,心裡不知有多高興了。
於是我和父親立即買好車票回到都亨,去鄉政府一打聽,才知道叔叔已經由縣鄉兩級有關部門的幹部陪同,回到老家桃源村了。我和父親顧不上歇息,又立馬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於中午時分到達老家桃源村委會,我終於見到了從未謀面而又時時想念的叔叔!
後來聽叔叔說到,他當時因為是私人回鄉探親,不好意思打擾當地政府,就在汽車上向人問及墨坑老家親人的情況,同車的一位好心人把他領到鄉政府。鄉政府聶書記對這位「臺灣同胞」回鄉探親十分重視,電話請示縣政府相關接待事宜。縣政府對臺辦雷銘臺主任親自來到都亨鄉,匯同都亨鄉民政部門的幹部用小車把我叔叔送達老家桃源村。桃源村委會更是熱情,專門設宴款待叔叔這位「久別回鄉的同胞」。如果不是祖國改革開放,這樣的好事我們是想也不敢想的啊。
我和父親到達桃源村的時候,午飯還未做好,從村委辦公室走出幾個人,我走上前去和雷主任張幹事等一一握手,感謝他們對叔叔的熱情接待。父親見到一位高大健實的老人,立馬兩眼潮溼喊了一聲「兄弟」,我知道這就是我的叔叔,也急步上前叫道「叔叔好!」我真不敢想像,我的叔叔竟有一米八幾的個頭,而我的父親還不足一米六。我分明看見一高一矮兩位老人相擁而泣!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年叔叔六十五歲,而父親已經七十二歲高齡。六十五年的兄弟情誼,四十九年的日夜思念,都化為奪眶而出的淚水,定格在這一瞬間!
叔叔不顧廚房的催促,站在門前的球場上,回憶起少年時候在這裡短暫念私塾的情景。他指著旁邊山坡上的一塊空地說,當年的學堂就設在那裡,全村才幾個學生。父親不住地點頭稱是。叔叔還說了許多兒時的趣事。我想,儘管時間和距離能夠把人們分開,卻不能夠把人們對故鄉的思念和回憶阻斷。
午餐以後,天空忽然陰暗下來,象要下雨的樣子。村委會距離我們家還有半小時的路程,我和父親催促叔叔趕快上路,免得淋雨。
我們剛剛走進家門,天空果然下起了傾盆大雨。半小時以後,雨還沒有停止,叔叔說要去看爺爺奶奶的墓地。父親說:「去墓地要走一個多小時山路,今天下大雨,明天再去吧。」叔叔說什麼也不同意,父親只好幫叔叔圍上塑料薄膜,兩個人打著雨傘向山上走去。我留在家裡做晚飯,我真擔心兩個老人淋溼了身子患上感冒就麻煩了。
大約過了三個小時,下午五點左右,父親和叔叔才回到家裡,果然褲子全打溼了。我趕緊打了熱水給他們洗澡。聽父親說,叔叔一到山上,就跪倒在爺爺奶奶的墓前失聲痛哭,悔恨自己沒有盡到做兒子的責任,沒有好好地孝敬父母,如今回來,看到的是一坯黃土,怎不教人肝腸寸斷!
聽母親說過,叔叔年小的時候,家裡給他養了童養媳,是個窮人家的小姑娘。那時候山裡人家,擔心兒子長大娶不到媳婦,從小就給他安排娃娃親,找一個別人家的小女孩,接到家裡養大給兒子作老婆,也是常有的事。叔叔十一二歲的時候,家裡就給他定下娃娃親,在雙方家長的見證下磕過響頭。這次叔叔拜山回來,就著急地問起他「妻子」的情況。父親告訴他,當年那位童養媳,在土改時已經嫁到鄰近的方洞村,後來生了一對兒女,幾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叔叔聽了以後很久沒有說話,兩行熱淚從他的眼角流了下來。
晚飯以後,叔叔告訴我們,他當兵的時候,正好趕上八年抗戰。他隨部隊在河北山東一帶作戰,打擊日本侵略者。後來又到了浙江。曾經有過七天七夜沒睡覺的記錄,也有過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經歷。他說他這輩子,什麼好的東西也吃過,什麼艱難困苦也受過。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以後,他就去了臺灣,被安排到臺北市電信局工作。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聽說大陸在搞政治運動,叔叔擔心老家的親人因為有涉臺關係而受連累,就改名為藍忠寶,這個名字一直沿用下來。叔叔退休以後住在臺南市榮民之家。我問他什麼是榮民之家?叔叔說:榮民之家就是臺灣當局安置老兵的場所。他們把從大陸過去的老兵叫做」榮民」,把在臺灣沒有成家的老兵集中住在一起,實際上就是老兵養老院。臺南榮民之家是全臺灣最好的一間。我問他去臺灣時那麼年輕,才二十來歲,為什麼不結婚成家呢?叔叔說,當時一到臺灣,就要登記在大陸是否結婚,叔叔據實登記已經訂親。誰知當局一聲令下,凡是在大陸已經結婚或者訂過親的人在臺灣一律不準再婚,還說什麼要打回大陸去與親人團聚。這一禁令一下就是近二十年,直到一九六四年才逐步解禁,那時他心裡仍然惦念著家裡的「妻子」,加上自己年紀大了,就打消了結婚成家的念頭。我和父親都為他感到惋惜,假如在臺灣成個家多好啊!現在回來孑然一身,回到臺灣孤獨終老,多麼令人擔憂!可是,人事變遷,世事難料,誰又能想得到呢!
叔叔說,他去當兵的時候,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攢下十六個大洋,委託同村一起去當兵的橋仁寶帶回來給父母養家,不知父母收到沒有?哥哥是否知道此事?父親回答說:橋仁寶是回來過一次,可是根本沒有說過此事啊。叔叔說:那一定是他把這筆錢昧掉了。父親說:「難怪他家現在一個人也沒有了,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啊!」
我曾經私下問過叔叔在軍隊裡擔任過什麼職務?他笑著回答:「退伍之前是上尉連長。」我又問:「後來為啥沒往上走?」叔叔說:「一者當兵時間不長,才六年多;二者文化較缺乏,小時候只讀過一年村塾;但是最主要是因為我性情耿直,眼裡容不得沙子,見了不合理的事情或者當官的虐待士兵剋扣軍餉等現象就要指出來,所以很容易得罪上面。加上平時又不愛吹拍,不會哄人。大山易改,秉性難移,也只能聽由天命了。」我聽了默默無語,叔叔之性格和我相似乃爾!
我們三人在老家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上午步行到都亨墟,再乘班車來到我的工作單位——始興縣職業中學。當晚,職業中學徐校長安排學校食堂做飯,宴請叔叔及我們全家。
晚餐以後,我們全家人圍坐在客廳裡,叔叔一再感謝我的父母他的兄嫂替他盡孝瞻養父母,同時向家裡每個人派發禮物和紅包,我的三個孩子圍著他問長問短,叔叔興奮地向我們講述他一生的經歷故事。末了,他抱歉地說:「我回鄉之前,有朋友問我,你回去怕不怕呀?我說,我一個老人家,槍林彈雨都走過來了,我還怕什麼!我回去即使找不到家人,總還能找到鄉親,了卻我幾十年的心願。想不到家裡發展這麼快,有這麼多人,帶的禮物不夠,改天再買來補上吧。」我和妻子說道:「叔叔不必客氣,都是自家人,叔叔在外面漂泊幾十年不容易,能夠回到家裡了卻我們的思念之情,比什麼都好,其他事情不必計較。」
接下來的一星期,我和父親帶領叔叔、再次回到老家墨坑拜訪鄉親故舊。鄉親們見叔叔回來,無不驚喜感嘆。驚喜幾十年不見,叔叔仍然健在;感嘆世事滄桑,皇天不負有心人!好人一生平安!
後來,我們還到了方洞村的姐姐和妹妹家裡住了幾天,然後再回到職業中學。
又過了十多天,叔叔說要回臺灣去了。我對叔叔說:「叔叔,你年紀大了,好不容易回到家裡,就不要回臺灣去了,你回去也是一個人,太孤單了,你就和我們一起住,我們為你養老送終。」叔叔說什麼也不同意,他說按規定當局還要給他們老兵一筆錢,等他回去領了這筆錢他會再回來的。
八月下旬,我和父親送叔到了廣州,叔叔用他的回鄉證在廣州買了一臺日立原裝冰箱託人帶回家裡。然後坐火車到香港再乘飛機回臺灣。我們在火站揮手告別。看著叔叔孤身遠去的背影,我的眼眶一熱,眼淚止不住掉了下來……
誰知廣州一別,竟成永訣!叔叔回臺以後,我們常常通信互相問候,可是叔叔每次回信都說他身體不好。我知道叔叔患有高血壓和心臟病,上次他回家時是帶了救心丸回來的。我一再囑咐叔叔要去看醫生,或者回大陸來治病,可是叔叔堅持說不。到後來,回信也逐漸減少了。到了一九九一年秋天,我收到一封臺灣來信,信封上明顯不是叔叔的字跡,我打開一看,原來是臺灣始興同鄉會裡叔叔的朋友寫來的,他告訴我們叔叔已經於當年六月去世,骨灰和遺物寄存在臺南榮民醫院。
叔叔啊,你少小離家老大回,在外漂泊了一輩子,你從保衛民族大義的槍林彈雨中走了出來,你才六十八歲,正是享受人生的大好時光,卻被無情的病魔奪去了你的生命!在你生命垂危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你卻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海外的病床上,叫我們做後輩的情何以堪!
按照臺灣當局的規定,非直系親屬的人是不能赴臺料理喪事或者取回骨灰的,所以,在此後的半年多時間裡,我只能經常與臺灣始興同鄉會的朋友聯繫,請他們幫助助把叔叔的骨灰運回家鄉。臺灣始興同鄉會張慈祥會長十分熱心,他們多方奔走,出錢出力,終於在一九九二年春天通過郵局把叔叔的骨灰寄回到都亨老家。父親親自為叔叔選好墓址和吉日時辰,我們合力將叔叔的骨灰安葬好,砌好墓面,年年祭掃。叔叔也算是葉落歸根,魂歸故裡,與青山為伍,以親人為伴,應該可含笑九泉放心安息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叔叔的音容笑貌仍然時時浮現在我的眼前。叔叔雖然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但是,正是億萬這樣普通的民眾構成了社會發展的中堅力量。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勤勞勇敢、堅忍不拔的精神,不正是中華民族龍的傳人的性格嗎?
寫於2020年11月27日
(編輯:溫阜敏。@英雄拒絕黃昏 團隊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