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網友在路過電子廠招工現場的時候錄下了一段視頻,畫面中都是年輕鮮活的青年人,大部分看起來都剛剛畢業,臉上的茫然還很明顯,只知道跟著工廠的組織人或者中介。
一排排的娃娃們像第一次進大學時軍訓一樣排隊站好,只不過這次面臨的不是美好肆意的大學生活,而是即將擁抱日復一日的「打螺絲」。
拍攝的網友可能是個中年人了,對這一幕格外有感觸,他感嘆原來進廠的都是農民工,現在卻換成了成批成批的大學生,然而打螺絲這樣的工作真的需要高學歷嗎?還是說現在的大學生是更廉價的勞動力了?
說起電子廠,國內名氣最大的應該就要屬富士康了,這座和全球智慧型手機巨頭蘋果時刻聯繫在一起的巨型工廠,像一個永不停歇的機器,而在富士康打螺絲的年輕人們也成了流水線上更換的零件,一批又一批地換。
「提桶跑路」是在電子廠工作的人這段時間流行起來的詞,因為在短視頻裡刷多了,不少網友都認為這屆員工開始反抗了,富士康們的壓榨不起作用了。但是殊不知在留下來的人裡,為了掙錢,為了加班甚至請領導吃飯,現實版的《許三觀賣血記》就這樣赤裸裸地擺在眼前。
選擇富士康的年輕人沒有夢想,就算有,也在日復一日的打螺絲裡消磨殆盡。
996成真的福報,說起加班一擁而上
餘華的著名作品《許三觀賣血記》裡,主人翁許三觀是個絲廠送繭工,在那個年代裡,這樣的工作只能維持正常生活,所以「賣血」成了一個黑產,很多需要錢的普通人都幹過。
許三觀第一次賣血倒不是因為缺錢,他對這個體驗十分好奇,於是仗著自己年輕力壯入坑了。無數的年輕人和當時的許三觀一樣,覺得自己朝氣蓬勃,有無數的「試錯資本」,於是拎上行李進廠了。
在深圳打工,有不少人年輕的時候會輾轉在各個廠之間,他們管這種經驗叫挑戰,挑戰成功了就留下來,失敗就繼續提桶跑路,不斷更換直到找到滿意的為止。
有些人逃離富士康,覺得這裡太坑,又找中介去了其他地方,但是經歷過多個廠商後發現,自己只不過是從一個富士康跳到另一個富士康,自己的挑戰毫無意義。
在富士康工作的員工,加班是常態,和外界猜測的不一樣,這裡的「996」真的是福報,有些員工甚至會為了多加一點班,和線長這些領導套近乎,請吃飯這樣的操作十分常見。
沈傑是中專畢業的,老家河南開封,93年出生的他和周圍新進來的00後們比起來,已經算是老大哥了,他進富士康已經6年了,打了6年螺絲的流水線普工,在富士康算是經驗豐富的。
「我看著這些新進來的小年輕們,總感覺看到了當初的自己,不過很明顯,他們大部分都留不下來,而留下來的又會和我一樣,變成行走的『機器』。」在沈傑的工作裡,拿起電動螺絲刀的那一瞬間就開始無休止的機械操作。
每臺手機上2個螺絲,沈傑已經可以熟練操作,一分鐘鎖兩三臺完全不在話下。沈傑這個月幹的是夜班,一般來說正常的時間是晚上19:00到第二天04:30是正常工作時間,可是到了凌晨四點半,車間裡幾乎沒有人動,還是要繼續加班。
在沈傑這條線上,幾乎每個人都想加班,反正都已經幹到凌晨了,再多幹一兩個小時,到早上7點換班,就能多兩個半小時的加班費。按照富士康的加班標準,平時工作日有1.5倍的時薪加班費,而周末是2倍,法定節假日則是3倍。
但是這樣的加班也不是誰想加就能加的,每個月流水線的線長會提前排班,排上了誰誰才有資格加班。「有的是人要加班,於是這個名額就成了香餑餑,誰都想搶到手,而制定排班表的線長就成了眾人巴結的對象。」
普工、全技員、線長、組長、科長,這是富士康的職級劃分,很多普工要熬很久才能升到全技員,而線長的話語權對數以萬計的普工們來說,分量也是很重的。
被問到為什麼每個人都想加班,不賺加班費不行嗎?沈傑睜大了眼:「怎麼可能不加班?你知道我們一個月的基本工資是多少嗎?少的人只有一兩千,如果不加班就只給基本工資,一兩千能養活誰?」
要想拿到相對高的報酬,那就必須加儘量多的班,所以人人都想自己多排一點加班,這時候就要腦筋活絡一點,沒事請線長吃個飯,套近乎這事總要及時跟上的。
「我知道網上有很多人說進廠有一個好處,不需要那麼多彎彎繞繞,只要埋頭幹活就好了,可是他們不知道我們連加班都是上趕著求來的。」
沈傑和線長關係不錯,而且因為相對熟練,所以每個月的加班時長也能保證,遇上法定節假日,他也總在名單上,對此他很滿足,至少錢掙到手了。
下夜班回去需要等廠車,站在人群中的沈傑逐漸和許三觀重合,巧的是,許三觀找李血頭賣血的時候也得套近乎。許三觀曾經描述過李血頭,他就和管他們村的村長一樣,李血頭就是他們身體裡血的村長,誰能賣誰不能賣,李血頭一個人說了算。
第一次去賣血的許三觀純粹是好奇,在哥們的帶領下去體驗了,後來因為意外缺錢第二次去的時候,許三觀就得帶上白砂糖這樣的禮物了,因為許三觀記得,上一回李血頭說過,平日裡也要想著他,這就是暗示他要給好處哩。
賣自己的血還得上趕著送禮,許三觀也想過這樣有些不合理,但是別人都在送,賣血的又多,現實也容不得他多想了。
人生就裝在一個桶裡,方便遷徙
在富士康打過螺絲的人都有相同的感受:太苦太累了。有人在網上專門放上了自己的工作體會,他不知道自己會熬到什麼時候,但是每當熬不下去的時候他就安慰自己這就是生活。
10月份的沈傑很疲憊,新款的蘋果又要上了,預售發布以後,富士康的流水線更忙碌了,燈火通明的車間每個人都在埋頭苦幹。
「為了保證工作效率,富士康很早開始就不讓帶手機這些東西了,所以在工位上的時候,以前都會說說笑吹吹牛,這樣的話時間過得快一些,也沒那麼難熬。」一個工站一般配備6個人,工作時間10.5小時的話,每天量產是3000臺左右,六個人分擔分擔還算能接受。
但是iPhone 12的趕工讓原本的節奏變得更加緊湊,3000的工作量增加到4000,連上廁所的時間都被壓縮到一天1-2次。沈傑看旁邊新來的小夥子半天沒說話了,他知道這個小夥子肯定幹不長了,可能等拿到錢就會走。
小夥子9月底進的富士康,他一開始也做好準備每天老老實實打螺絲就好了。他腦筋算是比較靈活但是也沒逃過挨罵這套流程,沈傑告訴他,基本上打螺絲的都挨過罵,無一例外。
「線長就是盯工作進度的,有些人剛來手慢或者偶爾有狀態不好的時候,但是工作不允許你拖後腿,線長就會專門把你拎出來,當眾斥責。」沈傑說的當眾斥責大部分打螺絲的員工都有體會,領導們會拿著小喇叭在車間裡「實時播報」,做錯做慢了都會被罵。
剛進來的年輕人們如果熬不住會在幾天內走人,有些是因為工作內容太過枯燥,實在坐不住,還有一部分則是因為受不了這樣的當眾責罵。
「都是心高氣傲的時候,雖然做好了打螺絲的準備,但是他們受不了這樣的斥責,覺得尊嚴受到踐踏,是侮辱。」沈傑對這些心理很能理解,但是另一方面他還是覺得這些年輕人「缺少社會的毒打」,「挨罵挺正常的,但是來這裡誰還管挨罵呢?賺錢最重要,如果在意挨罵,那就是沒做好心理準備。」
剛來的基本都是臨時工,奔著中介口中的那句「萬元工資」而來,但是這樣的高返費並不容易拿,要做到能坐得住才能拿到基本7000元左右。
提桶跑路是富士康這樣的工廠常態,但是仔細觀察會發現,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輕人。「生活用品往這個紅桶裡一裝,立馬就去找下一個廠了,這是年輕人的特權,我是折騰不起了。」沈傑看著新來的一批員工,感慨不知道留下的能有多少。
曾經有個在富士康打了七年螺絲的普通員工在貼吧發帖尋求意見,想辭職在附近開個小吃攤,不知道有沒有前途?小吃攤在富士康員工的眼裡比現狀要好得多,廠區大門口的小吃街有很多這樣的小吃,每天有無數員工光顧。
貼吧裡給他的回答寥寥無幾,的幾個都是勸他留下來繼續打螺絲的。「放棄吧兄弟,小吃攤哪有那麼好做,在富士康繼續幹最起碼還會按時發工資,小吃攤可不會。如果實在熬不住,那就徹底遠離這裡。」
富士康的員工們把自己比作「無情的幹活機器」,這又讓人聯想到許三觀了,年輕的時候要靠討好李血頭才能賣上血,年紀大時,他的血再也沒有人要了,那時候的許三觀哭了。
沈傑也想過離開這裡,但是離開這裡能去哪兒,他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