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古路村。李伊凡 攝
文/陳果
上
幾百年來攀懸崖、走天梯的雅安市漢源縣永利彝族鄉古路村,自打騾馬道建成,遊客明顯是多了起來,遇上大假,用於接待的幾張床根本就不夠住。每當這時,申紹華會把家裡安排不下的遊客引流別處,心裡想著,肉爛爛在鍋裡頭,我有你有大家有。個別遊客卻不願意去別的人家,說一起來的就要住在一起,又說他們家的服務比別家周到熱情。說這些的遊客裡又有說他應該膽子大點步子大點把檔次搞得再高點的,加上鄉信用社不止一次找上門來,說要是擴建客棧,先貸十萬給你,不夠另說。一來二去申紹華就動了心,不光造了計劃,還把建房所需的磚也買了回來。買回來他又有些猶豫了。對於古路,遊客是不是只有三分鐘熱情要打問號——到處都是花花世界,古路窮鄉僻壤,到底有多少人會生起到此一遊的衝動,繼而把衝動變成行動,他並不那麼自信。更讓他信心不足的是在外打工的兩個兒子,幾次讓他們回來,兩個狗東西答應得快,忘得也快。要是客棧擴大接待量增加,還是老兩口一唱一和,那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精準扶貧」助力,政府出資兩千多萬為古路村架起索道,申紹華心裡動了一下:天公不作美的情形下,遊客數量不降反增,說明遊客對古路的興趣不僅沒有「退燒」,而且還在升溫。
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不止一次,申紹華把毛主席語錄背給兩個兒子聽。兩個小子說:這話聽著順耳,但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要按你的意思做,用你的思路設計我們的人生。毛主席沒有要求八九點鐘的太陽必須跟在媽老漢兒屁股後邊轉,老漢兒啊,你不要當我們是三歲娃兒。
話說多了就沒意思了,沒意思的話何必多說。申紹華想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不用你管一輩子,你也管不了誰一輩子。他想朝東你叫他朝西,就算他人在屋簷下勉強低了頭,等哪天屋垮簷塌,他想怎樣,還得怎樣。
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申紹華這麼想時,兒子的態度卻變了,比川劇變臉還快。
與索道開通同步,瀝青路延伸到村裡,現在,四個輪子是風風火火轉起來了。修路那陣,穿梭在工地上的四輛大力摩託,有一輛是申紹華的小兒子申偉在開。申偉是1994年生人,讀完初中就闖世界去了,山西內蒙古都去過,主要搞建築。兒行千裡母擔憂,2017年11月,村道開建,母親甘紹芝好容易有了藉口,打電話讓他回來,說離工地最近的就是我們家,哪裡都是掙錢,何必捨近求遠。一開始申偉根本聽不進去,說回來還是修地球,人在外面,見的天都要比古路大。甘紹芝說等你回來,大頭我出,買個三輪拉土方,吃的好歹也算是技術飯。申偉說鋤把長一截路,修完我又拉什麼?甘紹芝說兒子口口聲聲在外面見了多大片天,結果還是個近視眼。不是麼?路是修給車子跑的,車輪子停不下來,你就有的是事幹。
申偉還真回來了。不光他回來了,身後還帶著個「拖鬥」。「拖鬥」是他的女朋友李娟。兩個人是在山下打工時認識的,不長的交往史說起來有點意思。微信上「搖一搖」,兩人成了好友。熱乎是從發紅包開始的,申偉把紅包發出去,那邊手指一點,紅包收了,人「閃」了。理由找得也充分:一來就是糖衣炮彈,沒內涵。正趕上家裡沒完沒了催著回去,被拉黑了的申偉沒好氣地打背包回到古路。一萬個沒想到,那天大力摩託前現出張臉,跟拉黑他的微信頭像一模一樣。兩個人同時愣住了——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世上真有這本書賣!原來,李娟是被朋友約著來古路玩的,來之前她還開玩笑說:我打過古路人的劫,千萬可別自投羅網。還真是一語成讖,掉進網中央了。只不過是張情網——小夥子不光沒把舊帳當回事,還招呼她和朋友去家裡「吃香(腸)喝臘(肉湯)」。李娟爬進車鬥,隨著馬達啟動,整座山都在往身後退去,像一頭溫馴的巨獸。李娟於是成了馭風而行的騎手,身心都變得輕盈舒展起來。
申偉也真是夠帥的。感覺是個奇妙東西,那一刻,李娟無端認定他是她的菜。申家待人好,連遊客都這麼說。待外人都好,待自家人總不會差。這麼想著,姑娘嘴角就成了兩個瓢。弧線拱起就沒有再往下落,姑娘一顆心也咧著嘴笑:申家人氣指數旺,每逢節假日,接待站生意紅得像火塘。
申紹華兩口子心裡頭的溫度比火塘裡還高。這門親事看來是十拿九穩了,天上掉下個兒媳,別說打著燈籠火把,這是開著十盞探照燈也找不到的好事。何況這姑娘俊,嘴甜,人勤快,動作又麻利,做起事來比風車轉得還快。中秋節時接待站來了一撥遊客,三十多個人,招呼應酬、端菜遞碗、清洗盤盤盞盞,差不多她一個人搞定。心想她是累著了,哪承想,到了晚上,她和他們圍著火塘擺閒條,不光精神十足,語言還豐富得很,逗得老兩口的哈哈就沒打過逗號。他們替兒子高興,也替自己高興——這麼好的兒媳娶回家,也就拴著兒子的心了,兒子安下心來老兩口就有幫手了,老申家的農家樂就可以開得更紅火了。
2003年,古路村開通騾馬道,結束了攀懸崖、走梯的歷史。楊濤 攝
申偉還真是親生的,讓老爹老媽看了個準。路面從泥巴變成瀝青後,村道施工暫時告一段落。三輪車一時沒活幹,申偉不僅掛口沒提「走四方」,連申紹華拿話攆他也不走。申紹華讓他將就有空多去未來的老丈人家裡掙點印象分,申偉卻說:天氣不錯,要不我們請幾個人動手修房子?申紹華白他一眼,別跟我雞毛做毽子鬧著玩。申偉一本正經地說:幾十歲的人了,要玩也玩點有內涵的。當媽的接話說:你昨晚不是睡在磨盤上吧?言下之意,哪股水把你衝轉了?!申偉像是回答她又像是在自說自話:山不轉水轉。說完唱著歌兒轉身走了。
這歌老兩口是聽到過的,這回聽起來,連調調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山不轉那水在轉水不轉那雲在轉雲不轉那風在轉風不轉那心也轉心不轉那風在轉風不轉那雲在轉雲不轉那水在轉水不轉那山也轉……
申偉這麼說這麼唱並非心血來潮。家裡只有三個房間可以待客,遊客多的時候,把客廳裡的沙發當了床,床位仍遠遠不夠。咕嚕巖十多戶人,家家都住過從他家分流過去的客人,光么爸申紹平家分到的食宿費起碼就有一萬多元。倒也不單是心疼那些錢繞道拐彎跟了別人,錢嘛,一個人一家人總是掙不完的。但有錢不掙就太傻了,放著大錢不掙淨掙小錢就太不著調了——一個床位三十元,節假日翻番,掙的還是「牛工錢」。看看人家城裡,一晚上千的房間都有,三百兩百更是家常便飯。要說出來玩的人都捨得花錢那是假的,但肯定也不是人人都把錢捏得能出汗。問題是人家有錢也給不出去——你的客房衛生間也沒有,電視機也沒有,敢把價格定多高?
觸發申偉的另有其事。有一天安頓遊客吃過午飯,申家父子見縫插針下地打核桃,有遊客攆了來,說是要體驗採摘樂趣。申紹華隨手剝了一個核桃給他吃,人家才吃了兩瓣就大呼小叫起來:你這核桃有問題!申紹華趕緊停下手上動作:我們的核桃既不打農藥又不上化肥,能有啥問題?對方更來勁了:不僅有問題,問題還大!這傢伙看來是個碰瓷高手,申偉正這麼想,人家卻說:我是說這核桃也實在太香了點,香得不真實,香得太過分!5元一斤的鮮核桃,那人當場訂購五百斤,說要請親戚朋友品嘗一下,什麼樣的核桃才叫核桃。若非親眼所見,申偉都不相信古路村的東西這麼吃香。自家核桃不愁銷路,他也是現在才弄清楚的。有一個廣州老闆,每年都要委託申紹華給他發過去八千斤幹核桃。定金提前打過來,申紹華幫著組織收購,貨備齊,尾款也就到了。申紹華組織騾馬把核桃運到山下,從金口河找物流發出去,面都不用見,每斤五毛的佣金就到了手上。申偉怦然心動:以前覺得待在古路沒出路,看樣子,還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不在此山中。山不轉水轉,看來,發家致富的活水是流到家門口了。
小兒子回心轉意,仿佛一束光照進心間,申大哥心裡泛起融融暖意。甘紹芝當然也高興,只是除了高興,情緒裡又泛起淺淺遺憾:要是大兒子也回來,這家業就更興旺了。
申紹華開辦「申大哥接待站」,賺到了鄉村旅遊第一桶金。衛志均 攝
大兒子申勇自2013年出去打工,至今四五年了。當初他打著背包去闖世界,申紹華沒有攔他。那時他也不覺得古路有什麼好,好的都在城市裡,都在大山以外。沒想到放狗攆羊,小兒子後來也發了「野腳瘋」,跑得比當哥的還遠。古路村能有今天大約是沒有人想得到的,包括申紹華,包括甘紹芝,包括他們的兩個兒子。申大哥接待站能有今天的光景就更是沒人能想到了。話說回來,古路村也好,申家的小日子也好,要說如今已經大紅大紫、大富大貴,那是騙人。但跟過去比,的的確確,變化山大。日子向好,但要走的路還遠,要蹚的水還深。節骨眼上,小兒子回來了,這當然好。要是大兒子也回來,自然好上加好。甘紹芝的心事,申紹華懂——他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但他還是勸甘紹芝別急,再給娃一點時間。申偉不是心甘情願回來了嗎?當初放狗攆羊,如今狗兒回窩了,野山羊嗅覺靈敏,不會聞不到氣味。
把這幾年發生在自己家裡的事和盤託出,申紹華表情輕鬆又生動。我是聽故事的人裡的一個,更多是來幫忙擴建客棧的人——砌了一天磚,龍門陣下油茶好,下酒更好。申紹華的準兒媳也在現場,在申紹華講到自己、講到申偉的時候,不失時機插進來幾句話,似真似假,亦莊亦諧,逗得屋中人笑得停不下來。
笑聲不停酒不停。酒不停龍門陣又哪來的空歇腳呢?
下
2016年國慶節,黃安洪從青海回到四川。那邊已經開始下雪,工地停了工。路過成都,黃安洪剎了一腳。姐姐安家在新津,兒子黃飛打工,也在新津。
姐姐日子過得安穩,兒子看起來也不再是沒心沒肺的樣子。他們走出古路,來到成都,看來是對的。聯想起一開始自己還有過擔心有過反對,黃安洪有些汗顏。
我想給你看個人。黃飛故作神秘。
啥子人?黃安洪也知道這是明知故問。只不過是,直覺同時告訴他,這不可能——咋個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黃飛輕描淡寫又濃墨重彩吐出三個字:女,朋,友。
你逗老子高興嗦?黃安洪拿目光在兒子臉上刺探虛實。因為遠,因為窮,古路村的光棍漢是越來越多了。在大城市,三四十歲沒結婚,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尤其那些鑽石王老五,以及王老六、七、八,先耍,耍夠了再說,要不怎麼歌詞裡有一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古路不一樣,女娃娃穩坐釣魚臺,一般還在十七八歲提親的就排成了隊。然而,即使不要彩禮,當爹媽的也願意把女兒往山下嫁。姑娘們更是恨不得長了翅膀往外飛,「外面的世界很無奈」,那是後話,她們惦記著前一句呢。這一來就給「剩男」輩出埋下了伏筆,真是急死人,真是氣死人。可憐天下父母心,娃娃二十三四沒對象,他們比娃娃還心慌:要是拖到二十七八,光棍也就打定了一半。溫良恭儉讓古路人是要講的,話不是這麼講,意思是這個意思。在找媳婦這件事上卻心照不宣,都是先下手為強。即使年齡不夠,打個擦邊球,男方也想先把親事訂下來——只要能把生米煮成熟飯,彩禮下得重點就重點吧。正因如此,黃安洪雖然覺得兒子是在逗他玩,心裡卻想,要是他真自己把終身大事搞定了,說明這娃,還真是有兩把刷子。
2005年冬季的古路村。羅光德 攝
信不信由你。黃安洪心裡山高水長繞了一大圈,兒子回復他的,卻只這麼不鹹不淡一句。
約出來看看?
看看就看看。
不大會兒工夫,一個叫楊璐的姑娘嫋嫋婷婷來到面前。
姑娘不光長得白皙,穿得還時尚。見面一聲「黃叔」,餈粑似的,又甜又糯,成都味兒十足。
黃安洪把兒子叫到一邊:這一看就是「洋娃娃」,你一個土包子,不要去高攀人家。
黃飛笑得比哭難看:哪個高攀了!我們海拔高,還是他們的高?
黃安洪懶得跟他打嘴仗:人家喜歡你,圖啥?
喜歡就是喜歡,為啥非要圖啥?
門不當戶不對,這個事情成不了,趁早吹了吧!
黃飛盯他一眼:我給我找的女朋友,又不是給你找的!
嗬,翅膀硬了,管不住了!黃安洪想訓他一句,話到嘴邊卻變軟了:不見棺材不落淚,不見黃河不死心。
話雖是對著兒子在說,黃安洪其實也是在說楊璐。看她那身打扮就知道,就算她是農村戶口,生活也是2.0配置。要她嫁到古路,相當於讓人不吃大米啃紅苕,不做仙女當村姑。而這也是他奚落兒子的原因——只要她去古路看一眼,準保轉身就走,別說八匹馬,再加八匹也拉不住。
鹹吃蘿蔔淡操心,兒子這麼回敬自己一句,黃安洪心裏面有點潑煩。想想他不過是個孩子,黃安洪說服自己不跟他生氣,悶了半晌說:把她帶回去,讓你媽看一眼。
黃飛瞬時來了精神:說話要算數哈!
當然說話算數!黃安洪轉而問道:只是,古路是個啥條件,你跟人家說清楚沒?
說清楚了。
她咋說的?
無所謂。
站著說話不腰疼。
真要疼,坐著該疼照樣疼。
公路修進古路村。楊信 攝
父子倆,還有楊璐,三個人一起坐大巴車回漢源。兩個年輕人一路上嘰嘰喳喳,黃安洪卻歪著個頭,眉頭皺成兩道坎。表面安靜,黃安洪心裡一直犯著嘀咕:別看你倆這會兒打得火熱,只消到古路看一眼,我一句話不說,她準保跟你說拜拜。道理還用得著講嗎?你讀的那點書在外面根本就撐不了幾天,她不曉得,那是她傻!她不可能接受古路是肯定的,不可能嫁給你也就是肯定的。拜拜。拜拜就拜拜。遲拜拜不如早拜拜。這叫長痛不如短痛,也叫砍了樹子免得老鴰叫。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又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寧毀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你這也算是棒打鴛鴦了,良心疼不疼?他下意識拿手在胸口摸了一下,然後給自己扯了個回銷:不疼。如果他們真能成一家,我高興還來不及。但這明擺著要黃的事,我是要把他們從泥潭邊上拉回來,趁他們陷得還不深……
見當爹的一路上表情僵硬得像是有人借了他穀子還的糠,黃飛心裡很是納悶。起先不同意的是你,約人家去古路的是你,做臉做色不開腔的是你是你還是你……
也許是長了一雙聽人心事的耳朵,隔著中間過道,黃安洪對楊璐說:我們山上條件差,你要有思想準備啊!
楊璐「咯咯」笑了:黃叔你說哪兒去了,古路的照片黃飛給我看過,安逸得很。
黃安洪說:四五個小時山路,走到半路,不喊投降的少。
楊璐也是夠皮的:要不我們來一個登山比賽?
……
到了縣城,轉過兩趟車,到了一線天,得到消息的馬進蓉已然牽了馬在那裡,等著老公、兒子和在老公預言中很快就要和兒子分手的楊璐。
一上路黃安洪就等著看笑話。看笑話的卻是兩個小年輕——楊璐撒開兩腿,跑得比誰都歡。黃安洪緊趕慢趕,卻怎麼也追不上他們。
一條高空索道,把曾經與世隔絕的古路村與世界聯繫在了一起。李伊凡 攝
爬得上來和安得下心到底是兩碼事,黃安洪不相信一個人的新鮮感可以保鮮。他相信,不出三天——更大的可能是,明天天一亮,楊璐就要迫不及待說出那兩個字。
楊璐卻不說。第二天沒有說。第三天沒有說。又過了幾天也沒有說。
這一來黃安洪就看不懂了,這個鬼女子,心裡在想些啥?!
楊璐終於還是要走了。她說家裡催她回去,回去交涉好,她要把四季衣服都帶上來。
找個藉口誰都會。去了再回,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黃安洪看破不說破。
太陽怎麼可能從西邊出來呢?三個月過去了,楊璐一點也沒有回來的跡象。是時候讓兒子徹底死心了,黃安洪出的是奇招也是損招:後天殺年豬,打個電話,請楊璐來喝血湯。
我也想來,家裡不讓。楊璐在電話裡說。
每次你都是這句話……黃飛難過得要哭了。穩定住自己的情緒,他慢慢說出一句話:曉得你嫌古路遠,嫌我們這裡窮。順你一口氣,我們分手吧!
楊璐卻先哭出了聲:你咋就不信我的話呢!實話告訴你,曉得我一心一意回古路,我爸把我身份證沒收了,為圖穩當,還把我的頭髮剪成了雞窩!
黃飛更傷心了:你在擺聊齋吧?
黃飛你想多了。我承認家裡人嫌棄古路,但我喜歡。去之前,我說喜歡古路,是因為喜歡你才那麼說。去了之後,喜歡就是真心話了……
電話突然間斷了。以為是信號原因,黃飛按了重撥鍵,然而聽筒裡只「嘟」了一聲就又傳來忙音。
把重撥鍵又按了一次,聽筒裡還是忙音。
一陣風吹來,黃飛打了一個寒戰。他的心像是掉進了冰窟,手和腳也被凍住了,不能動彈,甚至連動彈的意念也被凍住。
意識到自己還在這個世上是耳朵裡傳來「叮咚」一聲。簡訊送來一句話:勸你死了這條心!
一種未曾有過的寒冷緊緊包裹住了黃飛。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腦子裡一片空白。
又是一聲「叮咚」。這次傳來的是一張照片:僅穿著貼身衣服的楊璐被一根長繩捆在床上,她的頭髮被剪得不成樣子,長的兩三寸,短的幾近於無。照片中的璐璐一臉憔悴,隔著屏幕都能聽到她的心碎聲!
「叮咚」之聲還在傳來:
放過璐璐吧。只有你放過她,我們才會放了她。
你們古路那麼高,璐璐高攀不上。
我們的決心你都看到了。你們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
路從空中飄過。胡德勤 攝
璐璐沒有食言,她本想向家裡作個交代再回古路,卻被父母和姐姐扣下了。從楊璐的朋友圈看到古路的山、古路的路,楊爸楊媽那是一個心疼。人心越是柔軟,表現得也許越是堅硬。楊璐一回來,他們就讓她和黃飛斷絕往來,還強制沒收了她的身份證——後來,還沒收了她的手機。讓她身無分文。把她捆綁並反鎖屋中。收撿了她的衣服,還給她弄了個見不得人的髮型——起先用鐮刀割,嫌鐮刀不利索,又換了剪刀。凡此種種,在他們眼中,都是給一口老井加上蓋子,防止陽光跌進深淵,防止新亮的雨水被青苔汙染。
照片上的楊璐讓黃飛心疼不已又感動不已。核桃樹棲不下金鳳凰,看來,舊觀念得改一改了。黃飛決定不再猶豫也不再等待,他要去新津,他要解救楊璐,解救被繩索捆綁的偏見,他要在離天最近的古路村,安放來自成都平原的愛情。
黃飛租了一輛麵包車,連夜向新津進發。黃安洪放心不下,一邊嘆氣一邊鑽進車門。連夜奔襲七八個小時的結果是,楊家人端出一碗閉門羹。楊母隔著門板說,想要我家的人,先拿一筆撫養費。楊父從窗子裡拋出一句話,人貴有自知之明,再胡攪蠻纏,別怪我打110。警察終是介入了,是黃安洪拖著兒子去派出所報的案。警察說楊家限制女兒人身自由是不對,我們曉得處理,但你們和人家非親非故,堵在人家家門口也不合適。見警察說得也有道理,楊家的防線又固若金湯,黃安洪只有把黃飛硬塞進麵包車,爺兒倆無功而返,怏怏而回。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連黃飛也是這麼認為。不承想,開始和結束,有時候也會交換場地。
楊璐的信息讓黃飛的手機又一次響起「叮咚」聲是在正月初四晚上:明天中午,到漢源車站接我!
他們把手機還你了?黃飛心裡亂得厲害。
沒有,我用的是平板電腦。他們以為平板電腦只能用來打遊戲。
你哪來的錢買票?
我騙他們說想通了,他們就把我放了。前些天賣豬鼻拱(魚腥草)的錢,我偷偷藏了一點。
買車票要身份證!
放心,已經到手!
你真的不嫌棄我……們古路嗎?這時候,黃飛仍感覺自己是在做夢。
這叫愛烏及屋。緊接著,是一個調皮的表情,以及更加調皮的一句話:或者愛屋及烏。
楊璐又一次到了古路。這一次,她沒發朋友圈,也再沒提起半個「走」字,更沒有主動和家裡通過電話。這樣過了一年,黃安洪有些著急。2017年9月,從西藏打工回來,黃安洪徑直去了新津。
兩個冤家如何實現和解,過程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冤家成了親家,曾經反目的父女、母女重歸於好。黃安洪破冰之行後,楊璐回了一次娘家。時隔一年,女兒雖稍稍變黑了些,穿得也不似以往時尚,看起來卻是更健康、更本色、更像自己的女兒了,為娘的哪還有時間氣和怨,只顧著端茶遞水,心花怒放了。母親還是母親,卻不是一年前的母親了,楊璐心裡高興,談興也高:城裡套路深,不像古路村。城裡「歪貨」多,人與人之間「假打」的時候也多。古路村不一樣,蔬菜水果不打農藥,人和人相處輕鬆自在。雖說那裡路還不怎麼好,同城裡比空氣,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城裡處處高樓大廈,夜夜燈火通明,不像古路村,人住得更接地氣,而且晚上就是晚上,白天就是白天,沒有黑白顛倒,晨昏不分……
為娘的打斷了她的話:照你一說,高山上倒是比大城市好了?
我倒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為娘的還是擔心女兒任性誤終身:那裡終究是個窮地方,你就安心過一輩子苦日子嗎?
山不轉水轉。現今到古路玩的人越來越多,這當中,很大一部分是成都人。古路孬,成都好,成都人為啥還排起隊往古路跑?所以我的老母親,你就放心吧,古路往後走,芝麻開花節節高。
下一步是啥時候,只有天才曉得。
這就是你老土了!不是天才也曉得,現在要返璞歸真,振興鄉村。往後走,越土的東西只怕會越吃香呢!就像去市場買雞吃,你是想要土雞呢,還是飼料雞?
楊璐這一攪一問,讓為娘的哭笑不得。不過年輕的母親總算是明白了,拴得住女兒的人卻拴不住她的心,他們眼裡的窮鄉僻壤,卻是女兒眼中的金山銀山。女兒的判斷一定是出錯了——她還敢這樣想嗎?不能!曾經老兩口也是很自信的人啊,在他們的設計裡,女兒會進城找個工作,再找個同樣在城裡的人成家,再慢慢把老兩口也過渡成城裡人。結果呢?時代正在變得不同以往,速度還超出想像……
「再有一個星期我就要當爺爺了!」從申紹華家來到黃安洪家,我本想同黃飛和楊璐聊一聊他們不同尋常的愛情,哪知兩個人都不在家。我問黃安洪兩個年輕人去了哪裡,他先是所答非所問地回了我這麼一句,然後才慢吞吞補充說,現在條件不一樣了,娃娃得在醫院生。楊璐提前住進了縣醫院,身邊哪離得開人。看得出來,他儘量想把語氣說得自然一點、平靜一點,說得深藏不露、波瀾不驚,但他眼神裡的愉悅、臉盤上的光亮還是輕而易舉地出賣了他——年輕的準爺爺,心裡怦怦亂跳的得意和激動,根本就藏不住!
看得出來,黃安洪對兒子的婚事有著超出預期的滿意——大平原的女娃娃不顧一切嫁到高山上來,在古路,這是開天闢地頭一回,這是有「裡子」也有「面子」的事。受黃安洪的情緒感染,我說出來的話差不多也就沒怎麼經過腦子:娃兒一抱,你可就高枕無憂了!
黃安洪發現了我話裡的漏洞,機巧地繞了過去:我還有個小的哩,松不得勁!
我知道他指的是小兒子、正念初三的黃川。那小子安靜得很,我們在裡屋翻閱他哥哥的戀愛史時,他一直趴在院子裡一張方桌上專心致志做作業。我和黃川初次見面是在老書記長河壩的家中,先到一步的我見到老書記的同時也見到了他。老書記下山給我講歷史,黃川的國慶假期也結束了,要去漢源四中念書的他和老書記一同下山。沒有急著回學校,他和我一起聽老書記講歷史。老書記講到興頭上,最先笑出聲來的是他,老書記講的一些方言,充當翻譯的也是他。從黃飛和楊璐的浪漫史裡走出來,我問黃川:要當么爸了,咋一點都不激動?
當然激動!只不過——他的目光從作業本上抬起來——作業做不好,老師會比我更激動。
於是問到了他的學業規劃。他說,能考個像樣的大學的話,當然最好不過。
像樣的大學,不是「985」,起碼也得是「211」吧?
他答得倒也謹慎:多使把勁,總還是有希望的。
我承認我接下來的提問是在鑽牛角尖:如果考不上呢?
他的回答讓我的臉一直紅到現在:山不轉水轉——假如考上了呢?
又是山不轉水轉。我的耳邊,申偉唱過的歌,似乎又響起來了:
山不轉那水在轉
水不轉那雲在轉
雲不轉那風在轉
風不轉那心也轉
心不轉那風在轉
風不轉那雲在轉
雲不轉那水在轉
水不轉那山也轉
……
【作者簡介】
作者(左)在古路村採訪。羅映雪 攝
陳果,男,70後,四川漢源海螺壩人,巴金文學院籤約作家。作品散見於《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作家》《星火》《散文選刊》《讀者》等報刊,入選多種選本。獲中國作協、省作協創作扶持,獲人民日報、中國作協徵文優秀作品獎。3次獲批國家出版基金,著有《天梯之上》《聽見》《勇闖法蘭西》等報告文學作品多部,有作品英譯出版。現居四川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