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個日子,即公元2020年12月16日,為聞名世界的「民國九年(1920)大地震」,一百周年的忌日。
這場地震使位於震中之一的靖遠城鄉受害慘烈,留下的創傷則是雙重的。一是地理地貌,自然環境方面的。二是人們心靈上的陰影、創痛……
此前,筆者曾撰寫了一篇題為:《靖遠民國九年大地震100周年祭(1)》的綜合性文章,系統地、比較權威地記述了大地震給靖遠人民造成的巨大災難、損失,以及心靈的創傷和與之相伴生的相關的地震文化……等等。
今天,為了紀念這個特殊日子,筆者又特意擷集了一簇碾子灣村大地震期間所發生的幾則故事,奉獻給大家。這些故事,無疑是地方文化之一種,寫出來,流傳下去,對於增加人們的見聞、閱識,豐富、充實地方文化,都是大有裨益的。
俗話說:窺一斑而見全豹。從碾子灣村這局部的地震故事裡,可以啟悟讀者對大地震的全貌,以及其縱深度,危害性,有更加深入的認識和理解。這些故事,從宏觀而言,也給整個甘肅大地震故事之集萃,增添了幾束悽婉、哀傷,且獨具個性的花萼……所以,整理、輯錄之,將其呈現於百年之祭的歷史時刻,是頗有意義的。
一、蹊蹺道人吟哦的《輕重歌》
民國九年大地震發生時,據推算,碾子灣村民大約有近300口人,四、五十戶人家的樣子。據民國檔案資料記載,當年靖遠全縣人口,約為6萬。
1.此前流傳的地震歌謠。民國九年大地震之前,發生過諸多怪異、蹊蹺的事件,預示著地震災害,即將發生。如那首廣為流傳的「搖擺歌」:
搖搖搖來,
擺擺擺啊;
搖三搖來,
擺三擺……
還有,兩個道士一手拿桃子,一手拿棗子,招搖過市,大聲吶喊:棗、桃……棗、桃……暗示人們「早逃」,躲避災難,云云。
這樣的傳說,地震災區範圍內的幾十個縣區竟然都有,似乎還真有其事。
以筆者看來,這些可能後人穿鑿附會的成分居多。不過,作為一種故事傳說,一種地震大事件衍生出的副產品——文化現象,流傳於世,產生相應的娛樂、警示,乃至啟迪效應,也是有意義的。其存在的理由在此吧。
2.新發現的地震歌謠——《輕重歌》。今天,講一個類似的故事。據碾子灣老村長王治國先生言,大地震前,有一個奇怪的道人,在靖遠鄉村間的大路上蹣跚而行。道人上身幾乎赤裸,腌臢不堪,其肩胛鎖骨,被鐵絲刺穿,鐵絲上一頭吊著一個石磨扇,垂搭在前胸。看上去頗沉重。而鐵絲的另一頭則拴著一個輕飄飄的草帽,草帽搭在脊背後頭……有血水從道人鎖骨上流下,道人的表情甚痛苦。道人走過的路,灑下一串可怖的血跡。
人們見此,倍感驚奇。道人形跡可疑,情狀可怖,於是,大家都遠遠躲避之。道人葫蘆裡買什麼藥,大家不得而知。
道人忽然張口吟詠道:
草帽磨扇搭兩頭,
一頭輕來一頭重。
重的倒比輕的輕,
輕的倒比重的重……
道人所吟唱的這首謠諺,其意所指是什麼?無人能曉。大意是:前胸石磨扇貌似沉重,實則受害較輕。後背草帽看似輕巧,受害其實較重……意思是讓人們逆向思維去看問題。
據說,道人這奇怪的《輕重歌》乃是預言地震災害的,肯定與即將發生的大地震有關係,可是,二者之間到底有怎樣的一種聯繫呢?至今,人們尚未解開這謎。
王治國先生猜測,這《輕重歌》可能是指,即將發生的地震,若是造成人們即刻死亡,那倒是痛快的解脫,說不準是一樁好事。而若是致傷、致殘,造成半死不活的狀態,才是最可怕的。那就遭大罪了……在醫療水平和救治手段落後的一百年前,傷殘,慢慢地自磨自死,還不如當初一死了之……筆者思忖,覺得王治國先生的解釋,有一定道理。
3.又一稀奇的傳說。此外,筆者又搜集到類似的一個奇妙傳說,姑且記述於此,娛樂大家視聽。說是有個和尚,地震前在鄉間晃悠、瞎躥。和尚肚皮生瘡流膿,骯髒不堪。和尚指著肚皮膿瘡,大聲向村民嘶吼:誰舔我肚!誰舔我肚!人見此,皆避之。以為是和尚發瘋亂喊亂叫。試想,誰能忍住噁心,去舔他膿瘡的肚皮?據說,只有一狗,上前舔之……地震後,村莊所有人畜皆震死,唯有舔食過和尚肚子的狗存活。於此,人們大悟:誰舔我肚之肚,不是肚子的肚,而是度人的度……這故事也頗稀奇,讀之,使人耳目一新。
二、紅山峽打魚人被窯洞吞沒
1.靖遠特產的皇室貢品。靖遠盛產鴿子魚,這種魚,乃稀世珍物。封建時代,據說是皇帝的專用貢品。
鴿子魚,頭似鴿子,身似魚。體型不大,有點二者兼而有之的特點,形狀可謂怪異而獨特。鴿子魚一般一斤左右,雄性稍大,雌性較小。據打魚人的後人,武來德先生說:鴿子魚食之,其味鮮美之極,為人間絕品。且,大冬天身體暖洋洋的,似飲過酒一般,不懼寒冷。而且,大冬天,打魚人鬍鬚結冰立刻化去。不吃鴿子魚,則鬍鬚冰霜不會輕易化去……據此,可以斷定,鴿子魚具有味佳,及大補功用。民國時代,皇帝沒有了,鴿子魚不必進貢皇家。但這魚卻成為民國官商貴人們的禁臠,只有他們才配享用之,普通民眾很少有機會品嘗這鮮味。
民間傳說,鴿子魚系鴿子群飛入黃河水中,幻化成型而來……於是,就有了鴿子魚。
據張慎微《蘭州春秋》記述,鴿子魚自古以來,獨產自靖遠黃河水域。外地,沒有這稀罕玩意。而且,鴿子魚只產于靖遠的黃河下峽一帶,即紅山峽石門鄉水域,以及大廟村黑山峽裡。靖遠黃河的上峽裡,即烏金峽,不產鴿子魚。
民國早年,官府有供差任務,允許人們打撈鴿子魚,魚兒上岸後,論斤兩作價,交給政府有關部門,這樣可以頂替部分徭役捐稅。
2.黃河紅山峽塞頭:雙漩子。捕撈鴿子魚,是一項艱辛而危險的工作,可不那麼容易。何故耶?因為夏日水大浪急,峽口裡筏子站不住,撒下的網也容易被礁石樹枝之類毀壞,根本撈不到魚。而且,撈魚人也時刻有生命危險……捕撈鴿子魚的最佳季節是冬季。
話說民國九年的冬季,大雪節氣剛過,冬至將至,有消息傳來:黃河下峽裡結冰了!於是,鄉村裡正、紳士循例,批准17位碾子灣等村的村民,組成捕魚隊,前往下峽裡抓魚支差。具體地點在今天的石門鄉小口村附近,這裡有一處著名的黃河塞頭,名叫:雙漩子。雙漩子,顧名思義,黃河河面在這裡較為寬闊,竟然於兩岸間分別形成兩個大漩渦,南岸的漩渦順時針劇烈旋轉,而北岸的漩渦則逆時針劇烈旋轉……筆者的中篇小說《西部國風》,曾獲甘肅省黃河文學獎,其中筏子客英雄們與日寇特工殊死搏鬥,最後大掌柜命令筏子客將筏子扳入漩渦與敵同歸於盡……這個漩渦筆者就設計在雙漩子南岸的那個漩渦……
3.捕魚隊全軍覆沒。碾子灣等村的村民組成的捕魚隊,去雙漩子捕魚,結果,就在這一年,出了大禍事。在這個節點上,在峽谷陡峭岸上的窯洞裡,捕魚隊遭遇了千年罕見的大地震……捕魚隊幾乎全軍覆沒,悉數被所住窯洞吞噬……僅有一人倖免於難。
三、捕撈鴿子魚是一種特權
讀者或許會奇怪發問:為何下河裡村民不去峽谷中就近打魚支差,而要讓遠在二百裡之外的上河裡人,如碾子灣等村的村民,去下河的峽谷捕魚呢?這是什麼緣故?
這是因為,官府有令,下河峽谷捕魚,不可隨意亂捕,違令者須坐班房。故,下河裡一帶村民,無官府差遣,還真不能隨便捕魚。碾子灣等上河裡村民組成的捕魚隊,基本都是黃河渡口的水手,即黃河筏子客。靖遠縣城和各鄉村的官員、衙役等,常年往來黃河渡口公幹,這些人是不給筏子客渡河錢的。錢可以不給,但欠帳卻是記下來的……官府有權沒錢呀,於是,就將欠帳轉移形式,給予這些筏子客以捕魚充當徭役、稅賦的特權……這一來,就有了上河裡人背著吃的,去那遙遠的下河裡捕魚支差的奇異一幕。
冬季閒暇,筏子客們出門打得魚兒,頂替家裡本該給官府上繳的繁重徭役、稅賦,其實,也是划算的買賣。徭役、稅賦也是錢啊,筏子客們可不傻,能夠藉此免除家庭的負擔,節省一大筆支出,何樂而不為呢?再說,有民間諺語:民國的稅多,新社會的會多。可見,那時候,徭役、稅賦對普通人們而言,是一項極重的負擔。
四、靖遠鴿子魚愛情忠貞 雌雄同生共死
話說,這支捕魚隊,碾子灣村有4人參與其中,其餘13人,大概是糜灘其餘幾個村子的筏子客。大家組團前往下河峽谷裡打魚。進入峽谷雙漩子附近,他們先選擇半山窪一處向陽的窯洞安家。
據武來德先生說,該處窯洞是一處紅鏈子石崖穿鑿而成的,非常深邃,大約有一二十丈深。裡面盤有土炕,同時,又有鍋灶炊具,等等。17人都在這一個窯洞裡居住,可見,窯洞不小。山腳下,就是平靜的黃河。冬日,水量銳減,又被冰封蓋的黃河,安詳得像只溫順的羔羊……
捕魚隊住下來後,吃過黑飯,就開始鑿冰捕魚。這項工作,一般都是在晚上進行的。在窯洞腳下的黃河裡,一處山灣水流相對平緩處,人們鑿出一道寬一二尺,長一兩丈的水槽子,開始下網……
第二天一大早,起網,一網上來,就打到108對鴿子魚。首戰告捷,收穫頗豐。人人為之激動、欣喜、感奮,覺得不虛此行。
令人奇怪的是,這鴿子魚都是一對對雌雄在一起的,彼此致死不分開的。打魚人的後人,武來德先生說:一般打到鴿子魚,都是成雙成對的,很少打到單個的鴿子魚……這一現象,的確頗令人費解。
鴿子魚這般情景,是否愛情忠貞的象徵?雌雄同生同死,互不遺棄對方,真讓人間薄情負心人深感羞赧……
災難,就在這個時候,悄悄降臨到人們的頭上。人們沉浸在勞動的收穫帶來的喜悅中,頭腦裡都想著早日滿載而歸,個個都對生活充滿憧憬之情,他們絲毫未感知到一場滅頂之災,正向他們悄然襲來……
是年,十一月初七日初夜,20點6分53秒,震驚中外的大地震於瞬間迸發,頓時,仿佛有萬千魔鬼衝破地殼,迸出地面……山川劇烈搖動,大地發瘋般顫抖,久久不能平息。一股股黑雲、氣體騰空而起,遮天蔽月。山澗石塊滾滾飛落,轟鳴不止,人畜生靈哭嚎哀啼不休,世界恰似進入鬼蜮、混沌的狀態……死者,於瞬間失去生命,倖存者,感覺世界末日已至……
五、碾子灣村共有三人罹難
窯洞裡居住的17人,有16人於瞬間被震斃,根本沒有半點逃生的機會。這16人中,其中就有碾子灣村民3人,其餘13人,都是外村人。這13人的信息,不可知。
其一:王發成。時年30歲左右,系碾子灣老村長王治國先生的堂曾祖父。王治國,生於1946年,今年75歲。曾給筆者講述過許多有關地震和村子裡的逸聞、掌故。但是,對於王發成的情況,卻知之甚少。他僅僅知道自己的這位堂太爺地震蒙難於下河打魚途中,而且,聽家族老人說,這王發成為人精明強幹,很強勢。也就是說,此人是個厲害角色。僅此而已。其餘,概莫能知。
其二:詹學禮。時年26歲,婚配獨石頭女,未生育。為人也是比較強勢。村民傳言:詹三騎的白鼻子馬,詹四手裡有盒子槍……云云。詹氏兄弟共四人,即:詹學仁、詹學義、詹學禮、詹學信。老大詹學仁,為詹玉寶先生祖父。老二詹學義,為詹玉山先生祖父。老三詹學禮,地震蒙難,由侄子詹成華先生過繼頂門。老四詹學信,為詹愛智之曾祖父,就是著名的靖遠起義中地下黨的交通聯絡員,有名的詹四爺。詹學信,也未生育,由侄子詹成貴先生過繼頂門……
其三:繆永生。時年47歲,為地震蒙難三人中年齡最長者,系繆仲凱老師祖父。繆永生系武生謙親叔父,武學林親生兒子,因過繼繆法師為子,故,改姓繆。繆永生與筆者太祖父(祖太爺)武寶清,系一個爺的孫子。關於繆永生前往下河裡打魚,遭遇地震蒙難一事,繆仲凱老師給筆者提供了較多材料……
繆永生出發之日,曾給老伴兒說:魚兒怪可憐的,打上來的鴿子魚,在冰面上蹦跳不止,一邊唧唧、唧唧地怪叫,像嬰孩在哭泣,頗不忍心……這一回打魚回來,永遠都不再去了……結果,一語成讖,遭遇了大地震而罹難,他再也沒有機會去打魚了。看來,繆永生曾經多次前往下河裡打魚,這是最後的一次。
六、武生棠 唯一的倖存者
碾子灣村同去打魚者4人,有一人倖免,這就是武生棠。不僅如此,武生棠,還是整個捕魚隊17人中,唯一的倖存者。
武生棠,乃筆者遠房曾祖父輩兒,系武來德先生的堂外祖父(外爺)。武來德,生於1947年,今年74歲,本姓宋,祖上聶家窯人氏,系武生棠之堂外孫子,給其頂門過繼,故,改姓武。
據武來德先生說,外爺生前傳下來的說法,那窯洞系紅鏈子石構成,非常堅固,絕非一般土窯可比,可是,居然瞬間粉碎性崩塌,滿窯洞的人悉數被吞滅,無一倖免……其中有一人,掉於大鐵鍋中,被震落巨石擊中,身體斷為幾截子,慘不忍睹。
考察靖遠大地,地震後許多土窯尚且完好,為何這處紅鏈子石窯洞會毀滅性塌方呢?原因有二:其一,窯洞恰巧處於兩股力量分離的焦點,激烈地撕裂、碰撞中,以致整體垮塌。如此現象多有,有一山分裂成二山者;還有那著名的地震大柳樹,被從中間一分為二,成為兩樹,居然各自成活,挺立至今。令人嘆為觀止。其二是,靖遠東明鄉(打拉池)之黃嶠、甘鹽池與海原通會堡至石門、景泰一線,有一個寬約幾十公裡,長約200公裡的地震裂谷帶,這一裂谷帶呈西北——東南走向,乃是此次地震最劇烈,受害最慘重的區域。碾子灣村民等組成的捕魚隊,他們所住的窯洞,恰巧就在這個裂谷帶上,故而,紅鏈子石鑿成的窯洞,也不能倖免粉碎、崩塌的厄運……
又據說,黑山峽黃河大型樞紐水電工程幾經波折,爭論了五、六十年,至今未能上馬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黃河大壩地址,就處在這條可怕的地震裂谷帶上,這是科學家和官方顧忌再三,深感棘手的一個問題。眾所周知,大地震是有周期性的,若是再爆發類似的大地震,大壩建於此,那就麻煩大了去了……
武生棠之所以倖免,是因為他外出幹活兒,前去黃河裡打水,以備炊用,不在窯洞裡,故而僥倖逃生。若是此刻也在窯洞裡,必然也會與那16人一起共赴冥界鬼鄉……
據碾子灣老人說,武生棠是捕魚隊裡最年輕的一位,年紀大約十八九歲,或二十歲的樣子。靖遠人常說:出門一步,小的受苦。年齡小,就會被長者不時打發、支配,去幹些雜活兒。這是慣例。不成想,就這麼,竟因此救了自己一命……
還有一種說法,說是武生棠最慫軟,生性懦弱,誰都可欺負他、指使他。所以,他幹雜活兒,最多。而那些「歪人」、狠角色,都躲在窯洞裡棲息、睡覺,抽大煙,唯獨指使他幹這,幹那……
事後,碾子灣人議論這事說:歪人(狠人)都被震沒了,而慫人,因慫得以活命。這話,卻頗有些哲理意味。頗令人玩味、深思。
武生棠當時手提木桶,被使喚去黃河裡打水,同時查看冰槽裡撒網情況,剛出窯洞,大地震驟發,山崩地裂……有一塊巨石落地翻滾,恰巧擊中他的屁股,將其推出幾步遠……回頭再看窯洞,裡面人悉數被震死,一片狼藉。自己竟然成為唯一的倖存者……
此情此景,令武生棠目瞪口呆,無所適從。愣神許久,方醒過神來,他遂放棄一切,冒著餘震危險,不顧夜色難辨方向,拼命朝著家鄉碾子灣的方向奔去……一方面,是為了逃命。另一方面,則是想著快點回去,給家鄉人報個信……
繆仲凱老師又提供一說,說是地忽大動了一下,停息了那麼幾秒鐘,窯門土石塌了一大塊,大家尚未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兒。有人嚷嚷說:今夜咋不對勁啊?星星咋這麼亮?武生棠恰住在洞門口,遂打發他出門去看究竟……恰在此時,大地震猝然大作,持續抖動不止……窯裡人全被埋掉了……出窯去的人,則倖存下來……
七、碾子灣村民齊心抗災自救
1.土木平房安全勝於土窯。家父,諱:武振順公,生於1938年,今年83歲,頭腦思路清晰。家父,以及碾子灣眾多老人回憶,碾子灣本村,在民國九年大地震中,財產損失較大,家園基本被毀,變成一片廢墟。但是,村子裡的人員犧牲較少,除了前往下河裡打魚的三人罹難外,本村子,在地震中,竟無一人死亡。卻是一個奇蹟。
碾子灣村的情況,是一個縮影。大抵靖遠縣城附近,及黃河上遊灘道裡,因地震,財產損失巨大,而人員犧牲普遍較少。其中緣故,就在於,河灘平地上的村莊,民居以靖遠盛行的「二鬼抬轎」的土木結構房為主,這種房子卯榫、檁椽、梁柱間,彼此相勾連,類似框架結構,所以,防震效果頗佳。房子土牆稀裡譁啦漸漸垮塌了,而夾在牆內的木質柱子仍然不倒,兀自挺立著……這給人們逃生,創造了寶貴的時間差。故而,村民藉此優勢,及時出逃,生命無虞。
2.大地震災害由東向西遞減。但是,居於黃河下遊灘道裡,比如黃沙灣、野麻、李家溝、仁義、大廟等處,地震造成的傷亡依然嚴重。民國九年大地震有個奇特現象,即,靖遠城以東,及東南、東北一帶受災最重。而靖遠縣城以西,北灣、四龍、強灣、蘭州一帶,地震依次減弱,故而,受災損失要小得多……從野麻村老赤腳大夫高振遠和李家溝老作家李榮的講述中可知,這兩個位於黃河下河一帶的村子,人口傷亡依然巨大。這是因為靠近地震中心之故。尤其,李家溝,從野麻空心樓搬遷至此的李氏族人,基本全住土窯洞,地震遽發,死亡400多口……
靖遠縣城以東廣袤地區,其它處於山區普遍住窯洞的居民,這裡又位於實際的地震中心帶,因此,受災最為慘重。一時死傷枕籍,有整戶、整村被搖平絕滅者……可謂酷烈萬分。
3.糜灘毛家大窯地震死難事件。據說,糜灘樊家拜(加土旁)的毛氏家族,地震驟發之際,人們聚集在黑驢漩附近山畔的大窯裡活動,大窯被震塌,死傷數十口……這應該是整個糜灘各村遭遇地震死亡最慘重的一起事件吧。這一事件被後人冠名為:毛家大窯地震死難事件。此外,整個糜灘鎮上、下灘,住在平地平房裡的鄉民,再無這樣的類似事件發生。上述資料,系碾子灣村民萬虎新先生提供,其系毛氏家族外甥,這是發生在其娘舅家的故事,可信度很高。
民國九年,碾子灣村人口大約300人,四十餘戶。大地震造成三人死亡,這比例也不算高。而且,三人還不是在本村因地震而亡。
4.碾子灣村民構建震時臨時居所。據家父言,地震巨災發生,村莊被毀,大難臨頭之際,村民體現出空前團結精神。當時,在頭人周旋、統籌之下,村民家家戶戶拿出自家的木椽,左右縱橫鋪墊於地,構成一個方圓幾十丈的大場地。再以包穀杆兒、高粱杆兒、樹枝子等扎立於四周擋風。然後,於木椽上面又鋪上麥草、被褥等,造成一座偌大的村民集體避難的臨時居所。所有村民,無論男女老幼全部集中住於此。這個居所,其具體地理位置就在今天新渠旁邊王治安商店一帶。那個時候,沒有新渠,新渠是1967年修成。這裡原本就是一處置放糧食的大場。臨近大路,也臨近大渠。
為何要將無數木椽豎橫交錯鋪墊於地呢?這是因為,大地震後,餘震不斷,而且威力不小,偶爾會有一二尺的大裂口出現,冒出丈餘高的黑水,然後,裂口又合攏。這種情況,會給人造成被吞沒的危險。故,如此為之。據說,碾子灣村從小石板溝(今武發新家旁邊那道溝)附近,直至村尾小灣黑驢漩咀子底下,呈西北——東南走向,曾因地震而留下一道數裡長的裂口縫子印痕,多年清晰可見……據王治國先生說,老人傳言,這道縫隙曾不斷往外泛冒、流淌黑水,味腥臭。於是,村中老人收集女人血褲頭,填塞縫隙之中,以鎮壓之……
5.震時的共產主義集體生活。村民家家戶戶的糧食,則被從廢墟中悉數搜集出來,都集中於頭人手裡。村民吃飯是集體幫廚,集體就餐,大家於此過上了原始共產主義的大家庭生活。而往日的小家庭生活,則暫時被迫休止。這種臨時大家庭的生活,乃是人們進行自救、度過災難之坎兒的最佳辦法。切實而有效。
碾子灣村民們飼養的牛馬等大牲口,以及豬羊雞鴨等家畜,由於圈舍簡陋,牆倒砸死者較多。時值嚴冬,肉食不腐,都集中起來食用。躲過災厄而存活下來的牲畜,也被收集起來,暫時圈養於臨時居所旁。
頭人又組織青壯年,晝夜圍繞村子巡邏,若有警信,則鳴鑼鼓示警,群起抵禦。巡邏隊對餘震進行預警,也有效地防禦了狼患,以及盜賊侵入等次生災害的發生。
眾所周知,那個時候,官府的賑災行動,幾乎為零。各地受災村民們,大都聽天由命,自生自滅……碾子灣村,在頭人帶領下,有此一番舉措,大家齊心協力,共克時艱,產生良好效果,實屬難得。
第二年春季,天氣轉暖,餘震漸次平息,人們開始各自耕作自家的農田。同時,開始在自家房屋廢墟上建造新家。就這樣,「大集體」的生活,正式宣告解散。但大地震留給人們的心靈創傷,永在!地震期間所發生的故事,將世代流傳下去……
八、祖母一家逃難碾子灣
民國九年大地震,波及那個時代的每一個人,深刻影響了他們的一生。
我的祖母,諱:王佔蓮氏,一家人就因地震之故,逃離故鄉,避難而遠赴一個陌生之地定居、生活。
祖母,生於1918年,屬馬相。原系靖遠五合鄉板尾村民。大地震發生時,僅兩歲多。那時,全家居於板尾溝深處,板尾溝兩旁全是村民居住的窯洞。地震遽發,家中窯洞瞬間倒塌,賴有一巨大木樑擋住塌方土塊,祖母與其母壓梁下,幸未傷及性命。然洞門被土封堵,不得出,遂哭喊求救。時,祖母胞兄,王佔福,六七歲,恰外出便溺,躲過一劫,回頭見家門窯洞被虛土封堵,於是發瘋般用鐵鍬、頭之類挖掘……所幸封土不厚,祖母母女二人始得救。祖母之父,頭遭震落物擊,昏聵倒地,在院子被一層浮土所埋,只有雙腳在外。待發現之,迅速拖出土中,已無生命跡象。
總計,祖母家族,地震傷亡多口。整個板尾溝,因地震而絕戶者比比皆是……餘生者心裂膽寒,成驚弓之鳥。祖母之母,於此決意帶領家小離開板尾溝故地……因羨慕碾子灣村系黃河灘道川地,距離縣城較近,地震中傷亡又少,恰有胞妹嫁於韋氏在此,於是,攜一雙兒女,孤兒寡母三口,投奔、定居於碾子灣。此,民國十一、二年(1922)事也。
五合板尾等地,屬於極震區,加之居民皆住窯洞,人民所受災害極其嚴重。類似祖母一家逃離重災區者,絕非個例,還有很多。
祖母王佔蓮祖上,據說為皋蘭後長川人氏。太爺在蘭州經商發家,遂出錢在興堡川、板尾一帶置買土地無算。成一方大戶。爺爺手裡,嗜好玩馬,不善經營,致家道中衰,土地被人賴佔去無數……至今,板尾仍有王氏親屬遺脈。
九、因地震而生的民俗文化現象
大地震給人們造成的影響非常深遠,心理創傷久久難平。人們的生活方式、習俗都因之有了很大的改變。
1.地震日這天忌婚喪嫁娶。農曆十一月初七日這天,即地震日,靖遠一帶人,此後很長的時間裡,民間都忌諱進行傳統的婚喪嫁娶事宜。這成為一種民間禁忌和習俗。因為,這天巨災降臨,家園毀滅,乾坤易色,死去的親人太多、太多……故,被視作是個恐怖、不祥的日子。
2.忌說倒、搖、塌、砸等語。大地震後,議論大地震成為一種口頭文化,人們幾乎將此時時掉在嘴上。也成為生活中的一種常態。可是,議論歸議論,大家說話間,很講究用詞術語,一般很忌諱脫口而出:倒、搖、塌、砸等語。因為,大家同樣以為,這些詞語不祥。比如,某某被震死了,忌諱說:砸死,震死,塌死,等等,一般會這樣說:某某,被土給壓了;被土給打了……或說:被土埋歿了……
偶爾,不知誰受驚詫,忽大喊一聲:地動(震)了!大家聞之,無不赤足飛奔逃出屋子,一時雞飛狗叫,人心惶惶,村子沸騰……可見,大家對地震疑懼、警惕萬分。
3.走出山溝於川地蓋房。大地震後,由於住山溝窯洞的居民死傷累累,損失最大。故而,大家深刻認識到,必須徹底改變原有的居住習慣。這就是走出山溝去,到平緩的川地蓋新房子。於是,人們竭盡財力,購買木材梁椽之類,興起蓋房熱……這成為大地震後的一種奇特現象,一種民居發展大趨勢。
著名的地質科學家翁文灝,在其1922年發表的考察地震的一份報告裡,將靖遠山溝居民的窯洞,稱作地穴。事實的確如此。他也認為,地穴是地震災區人員傷亡慘重的罪魁禍首。
大地震後,受災最重的大廟鄉(興隆、永興、雙龍)、東明鄉(黃嶠、種田、復興、甘鹽池)、劉寨鄉(當時屬靖遠)一帶居民,基本都告別了窯洞居住的時代。五合、靖安、東升、北灘一帶居民,告別山溝,在平展、開闊的興堡子川,開始建造房屋,川地上遂崛起一座座新村莊。
4.用亮窗子防震的習俗。亮窗子,是靖遠人民居窗戶之一種。這種窗子很簡易,一般上房屋的窗子為方方八八六十四格子,耳房屋的窗子為方方六六三十六格子……整個窗戶直接掛在窗框外邊的掛鈎上。若是遇到地震等意外災害,只須輕輕地向上一提,甩手一扔,即可,整個窗口遂大開,人則可從炕頭直接跳到院子裡去……這是地震給人們的啟發。因為大地震的發生,往往造成門扇扭曲,以致房屋大門不得開,這就需要從窗戶逃生……
據說,大地震前不是這樣的,亮窗子是被釘死在窗框上的。所以,這也是大地震改變靖遠人生活習俗的又一例子。
5.門頭或櫃蓋倒立酒瓶的習俗。靖遠人,曾經於每晚睡覺前,有將酒瓶倒立於房屋門頭的過木板上,或者櫃蓋上的習俗,何故耶?答曰:防地動(震)。因為酒瓶倒立,頭重腳輕,大地稍晃動,則酒瓶立即倒掉,叮叮咣咣,響聲大作,刺耳聲驚醒人們,以便及時逃生……這種現象,乃筆者親歷。1969年左右,靖遠城鄉盛傳有大地震發生,家家大造臥鋪子,或叫落鋪子。人們晚上就住在這裡面……後,並不見地震,人們遂住回屋子裡。但是,心又不安,於是,家家於櫃蓋,門頭頂倒立一酒瓶……筆者當時幼小,六七歲樣子,記得當時,晚上,查看倒立酒瓶,成為筆者的一項工作。大人偶或忘記,筆者必提醒之,或,乾脆親自而為之……
6.門後立鐵鍁或頭的習俗。因大地震之故,靖遠人遂產生了將一把鐵鍁,或一把頭、鋤頭等農具,立在房屋門背後的習俗。有一把年紀的人,一定記得這樣的情形。家裡門背後炕拐處,晚上一般有一個起夜的尿鍋子,再就是有一把鋤頭、頭,或者鐵鍁之類……這當然,也是為了防地震。
民國九年大地震,給人們的教訓非常深刻。很多很多的人,甚至一整家數口、數十口人,都被廢墟所掩埋,其實人都還活著,只是被厚重的土壤、廢墟雜物等封堵而已,不能及時出來,最終被悉數悶死、困死……尤其住窯洞的山溝居民,遭遇的情況更是如此。此際,單憑一雙手遠遠不能清理之,若是手頭有一把得力、順手的鐵鍁、頭類工具,那該有多好呀……一番奮力挖掘、掏刨之,則自救、生存的概率就會大大提升。
此後,人們便於有意無意間,形成了這樣的習俗,即白天拿走鐵鍁、頭等上地幹活兒,晚上回家,則務必將其立於門背後……一旦真有類似巨災發生,肯定能救一時之急,派上大用場。有人說,此舉也有防賊,防土匪的意圖吧。筆者認為,或許有之吧。但最根本的,還是防地震。
7.漸行漸遠的地震習俗。近年,由於大地震年隔久遠,人們漸漸淡漠了這些習俗、意識,筆者將這些故事、習俗等整理、挖掘出來,呈現於大家眼前,後輩人看了,一定會深感新鮮和好奇。這些東西無疑是寶貴的地方文化遺產之一種,後輩人在學習、感知這些東西後,一定會自覺地將其一代代傳承下去的。這是大家共同的責任。
最後,筆者再次提醒大家:勿忘災難!勿忘過去!
謹以此文,獻給民國九年大地震百年祭。
2020年12月16日寫於隴上平川陋齋
作者簡介
武永寶,男,1963年12月出生,甘肅靖遠人。1985年7月畢業於西北師範大學歷史系,獲歷史學學士學位。現任甘肅省白銀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白銀市民俗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歷任白銀市平川區檔案局長、宣傳部副部長、文化局長、文聯主席等職。
大學畢業後曾在新疆工作、生活5年,視新疆為自己的第二故鄉,有著濃重的新疆情結。
代表作有中篇小說《虎豹口》、《西部國風》和長篇小說《黃河遠上》,這三部作品被媒體稱為西部黃河文化三部曲。創作取材主要以西部黃河文化內容為主。目前有近百萬字的長篇網絡小說《獨石記》在起點中文網推出。
近年,作者致力於家鄉靖遠地方黃河文化的整理、挖掘,以及弘揚和傳播工作,為此撰寫了數百萬字的龐雜文章,刊布於世。這些文章總體冠名為「西部黃河文化走筆叢書」,分為小說卷,散文隨筆卷,筆記雜談卷,文史資料卷,詩詞歌賦卷五大類。多角度,多視角,多元化地,堅持不懈地宣傳、推介家鄉靖遠地域特色的黃河文化,架構起自己鮮明的個性特色的作品風格。這一切,對於「靖遠文化大縣」文化品位的提升,以及西部黃河文化底蘊的充實、豐富,起到了一定的助推和鋪墊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