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人生海海」是一句閩南語，意思是「人生像大海一樣變幻不定、起落浮沉，但總還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2001年的時候五月天曾有一張專輯，也叫「人生海海」，那是他們暫別歌壇的作品。到現在我還對其中的歌詞記憶深刻：
「無論是我的明天要去哪裡而至少快樂傷心我自己決定所以我說，就讓他去我知道潮落之後一定有潮起有什麼了不起」
這樣的口吻像一個倔強的孩子，又像一個已看透世事無常的老者。
人生如海，雖然跑不掉逃不開瓶頸和挫敗，雖然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但仍然不想放棄，仍然勇敢向前。這大概才是人生最真實的樣子。
《人生海海》亦是如此，《人生海海》是當代熱榜小說家麥家時隔8年後的首部長篇小說。2019年一經出版便引起轟動。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如果一個作家能夠創造一種類型的文學，這個作家就是了不起的。那麼麥家應該是一個拓荒者，開啟了大家不熟悉的寫作領域。而這部小說的迷人之處就在於它能把不存在的人物寫得仿佛是我們的朋友，《人生海海》就是這麼迷人。王家衛：有人說，稀奇古怪的故事和經典文學的直線距離只差三步。但走不完的也正是這三步。麥家的了不起在於他走完了這三步，且步伐堅定，緩慢有力，留下的腳印竟成了一幅精巧詭秘的地圖。董卿：麥家的身上永遠有一種旁觀者的氣質，一旦他開了口，他的語言是那麼的精準。他的細節是那麼的觸動，他的思想是那麼的深刻。如果用一句詩來形容我讀完《人生海海》的感受，那就是「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作者麥家說：「我想寫的是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人生海海，潮落之後是潮起，你說那是消磨、笑柄、罪過，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義」。
他做到了。《人生海海》為我們描述了一幅波雲詭譎的人性畫卷。每個人都想要緊緊抓住心中最重要的東西，但這份「值得」往往化為執念，就像一捧細沙，握得越緊反而流逝得越多。最終生命的韌性和無力感在善惡中跌宕，造就一片人生海海。
01有些人，註定生而不凡
全書是以第一人稱「我」來展開的。
我的前半生就是一個「竊聽賊」，在家裡、在學校、在祠堂…….我會有意或者無意地出現在任何可能暴露秘密的地方。因此故事的一大半都像是「偷」來的。秘密一個個被揭開，一個比一個詭譎；同時又埋下了更多的秘密，一個比一個傳奇。就像一個黑洞套住了「我」，也席捲著每一個讀者跟著書中那個少年一起偷聽、一起窺探。
在故事中每個人都有著自己專屬的一個綽號，什麼「雌老虎、老巫頭、老瞎子、小瞎子、活觀音、門耶穌、老流氓、狐狸精、拖油瓶、跟屁蟲、蹺腳佬、肉鉗子、白斬雞、紅辣椒、紅燒肉，等等」。
爺爺講：「綽號是人臉上的疤，難看。但沒綽號，像部隊裡的小戰士，沒職務，再好看也是沒人看的，沒斤量的。」
而秘密的主人有兩個綽號：是「太監」，也是「上校」，截然相反的兩個詞無時無刻不在像世人昭示著他就是個「怪人」：
「他是全村最出奇古怪的人，古怪的名目要扳著指頭一個一個數：第一，他當過國民黨軍隊的上校，是革命群眾要鬥爭的對象。但大家一邊鬥爭他，一邊又巴結討好他，家裡出什麼事都去找他拿主意。第二，都說他是太監，可我們小孩子經常偷看他那個地方，好像還是滿噹噹的，有模有樣的。第三， 他向來不出工，不幹農活，天天空在家裡看報紙，嗑瓜子，可日子過得比誰家都舒坦。還像養孩子一樣養著一對貓，寶貝得不得了，簡直神經病！」
事實證明，這個人確實是個不凡的人。打出生起因為胎位不正註定了他的不凡，他從小聰明，「兩隻眼睛像玻璃球一樣閃閃亮」，頭腦、手腳都比常人要靈活，學東西比旁人都快、都好。
他為國民黨效過力，官職很高，打過紅軍，進過軍統，伺候過日本人，無論是哪個「帽子」都夠他槍斃八百回了。但是他也救過解放軍的大領導，做過抗美援朝的軍醫，在戰場內外救過的人不計其數，人稱「金一刀」，這種人當「菩薩」供著也會有一大批善男信女來磕頭。
如果簡單梳理一下，我們可以看到「上校」前半生輝煌的履歷：
民國二十年，十三歲，在拜東陽師傅學木匠，十六歲就能獨當門戶。民國二十四年，十七歲，到鎮上正好撞上國民黨部隊招兵，連東西帶人都被領走。民國二十八年，二十一歲，一路提拔，官至營長。民國二十九年，二十二歲，偶然的機會自學成才當了軍醫，救下了一位國民黨高級女特務，加入軍統。也是在此期間，被日本人豢為男寵，種下了改變他一生的事情，成為他寧願被叫做「太監」也要誓死要守護的秘密。民國三十二年，二十五歲，因叛徒出賣入獄。一九四六年，二十七歲，日本投降後離開軍統繼續回部隊當軍醫，救下受傷的高官，收下了日後如同子女的貓。一九四八年，二十九歲，被劫持救下解放軍首長，後國民黨戰敗，被派到前線戴罪立功。戰爭結束後，被派到軍區幹訓班學習，前途不可限量。
上校前半生在戰場上保家衛國、治病救人，在敵後潛伏收集情報、忍辱負重。可命運是最喜歡跟「不凡」的人開玩笑的，給你看到一點點希望，但又會用更大的磨難把你打回原形。幹訓班學習還沒有結束，上校就被部隊開除遣返還鄉。後半生裡他被叫做「太監」，受盡嘲弄；被紅衛兵批鬥、折磨，狼狽地痛苦；被通緝，帶著老母親在外流浪、躲躲藏藏；被當眾羞辱——最後瘋了。
02有時候，一轉身就是一世
上校的對頭「老保長」，是知道上校最深秘密的人，也是最心疼他的人，他曾蠻動感情地講：
「你們不曉得他為國家立過多大功，又受過多少罪？那個罪過啊你們想不到的，生不如死啊！他是個英雄你們知道吧，只是……只是……怎麼講呢，人是有命的，他命苦，總被人糟蹋。這不，到今天還在吃苦，我真替他難過」。
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民族存亡繫於一線，很多英雄為此赴湯蹈火、受盡苦難。上校是這樣的英雄。
羅曼羅蘭說：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真相，卻依然熱愛生活的人。上校也是這樣的英雄。
面對各種羞辱，他依然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和嚮往。「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氣，活著才叫勇氣」。他是世上最勇敢的人。
一九五〇年，三十一歲，被「林阿姨」舉報遣返回村，一無所有，只帶著一黑一白兩隻貓，和一個「太監」的名號。一九六七年，四十八歲，因文革被批鬥，為保護自己的秘密，廢掉了「小瞎子」的舌頭和兩隻手，被通緝，開始逃亡。一九六九年，五十歲，被「爺爺」揭發再次被捕，後批鬥會上因被起鬨脫褲子，終被逼瘋。一九七一年，五十二歲，被「林阿姨」接管，智商回到七八歲孩子的水平。二零一四年，壽終正寢，享年九十六歲。
這樣長壽的人生，一輩子都在跟生活博弈。其中有這樣四個人深深地滲入他的生活，導致英雄一步步「隕落」。像一個跑在迷霧森林裡的人，在不同的岔路上選擇，一轉身可能就改變了一生。
肚皮上的秘密這是上校最深最痛苦的秘密，被他視為一生最大的罪惡和恥辱。他不怕槍林彈雨、不怕流言蜚語，但肚皮上的秘密讓他拒絕娶妻、甘願忍受「太監」的侮辱。因為這個秘密，他最終在眾人的起鬨下生生被逼成一個瘋子。
「因為這是要他命的東西，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寧可一輩子做光棍，寧可犯罪，寧可死，也要守住這秘密、這恥辱，有人卻要當眾扒下他褲子，他能不瘋嗎？」
這是秘密是一個日本女特務留下的，不僅殘害著國人的身軀，也摧殘著他們的意志。
愛讓我們彼此傷害，又深深依戀林阿姨，應該可以說是這部書的「女主角」吧，她是最愛上校的女人，也是上校最愛的女人。她陪伴了上校近半生的時間，卻只在書裡出現了十分之一的篇幅。她的出現讓英雄的前半生有了解釋，也讓後半生有了最完美的結局。
「很快找出一張畫，是一幅素描，畫的是一個年輕的志願軍女戰士，穿著臃腫的大棉襖，席地坐在一隻炮彈箱前，嘴裡咬著一桿鋼筆，一臉沉思也是憂鬱的神情。」
他們相識於戰場、相逢於戰場、相愛於戰場，但「不能說的秘密」註定上校要把這份愛埋在心底。可她的愛是熾熱的，於是最深的誤會也產生在戰場。這個誤會，像一個轉身，害了他的一生，也害了她的一生。最終她讓他身敗名裂。
最愛他的人，反而是造成他後半生苦難的源頭，也正因為這樣的羈絆，他們可以後半生相守而終。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書裡最可憐的人就是「小瞎子」。其實，「小瞎子」只是一個綽號，他的眼不瞎，他的父親瞎佬才是一個真正的瞎子。當年瞎佬騙婚，新娘子為了報復跟著姦夫卷財而逃，但又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將尚在襁褓中的小瞎子，丟在了家門口。
原生家庭的苦痛造成了小瞎子扭曲的性格。他調皮搗蛋，是村子裡的「小惡霸」；他巧言諂媚，是紅衛兵時期的「狗腿子」。扭曲的性格也註定了他悲劇的人生。
他狐假虎威成為上校的批鬥組織者，這應該是他人生最高光的時刻。但光芒像一根火柴，燃盡只需要一瞬的時間。那天晚上因為試圖偷看上校的秘密，小瞎子被上校廢掉了舌頭和兩隻手。「金一刀」的技術，就是讓他永遠成為口不能言、手不能寫、又死不了的「廢人」。
確實可憐，但他內心的黑暗沒有讓人們對他的可憐給予半分同情。他誣告上校是「雞姦犯」，將眾人口誅的矛頭暗暗引向了和上校關係最好的「父親」身上，爺爺因此惴惴難安，一病不起，間接導致了上校被捕以及我家支離破碎的悲劇。
確實可恨，但他最後的人生還是由可憐的瞎佬為他保了下來。瞎佬去世前在祠堂門口長跪不起，寫了一段話，見人就說。跪了三天三夜，說了百遍千回。
「跪得祠堂門口的石獅子的心都蹦蹦跳了，慈悲了，說的蔭堂牌位上的列祖列宗都聽見了，發話了。」「他是決心要跪到死為止的，死的姿勢都是跪著的，拜著的，磕著頭，就這樣壯烈地以死相求，以命相託。」
這樣壯烈的死，給小瞎子要來了大慈悲，雖然生不如死但依然生命力頑強。但是別忘了，瞎佬就是那個在批鬥會上帶頭起鬨的人，是造成上校瘋癲的直接責任人。到底是可憐還是可恨？
生活因果循環，轉身之後可能又回到了原地。但生而為人，善良之心希望你能珍重。
誅心最狠的執念——面子在我心裡，「爺爺」是最有智慧的人，總是講一些高深莫測的大道理，也總能說出很多富有哲理的警示語言。
「爺爺像老天爺，天上的仙，地下的鬼，人間的理，世間的道，什麼都知道，講不完。」
爺爺不喜歡上校，也不喜歡父親與他交好。但爺爺知道上校是個好人，所以他不反對我們與上校來往，還鼓勵我跟著過去蹭飯。在上校割了小瞎子的舌頭，挑了他手筋後，爺爺冒著包庇的罪名協助他逃跑。發現我偷聽之後，為此還第一次動手打了我。
小瞎子惡意散出上校是雞姦犯的謠言，父親直接「中槍」。這對「臉面大過天」的爺爺來說，簡直就是致命的攻擊。就這樣一個睿智偉岸的爺爺，在幾個致命的轉身之後，做出了給整個家族造成致命打擊的錯事。
首先爺爺把老保長透露給他的上校的秘密，一點點公之於眾；然後偷偷派人跟蹤父親發現了上校的藏身地；最後，他舉報給了公安局，換來一張出示父親與「雞姦犯」無關的證明。
一個英雄被舉報了，爺爺就是那個「叛徒」，一夜之間，我家成了全村人鄙視和敵視的對象：
·老保長上門扇了爺爺兩個耳光，從此斷了朋友來往；·父親在祠堂跪了一夜也沒有跪來半分原諒，他與爺爺斷絕父子關係，搬去了上校家住；·我上學被同學老師欺負，走在路上被扔過來的磚頭差點砸死；·家裡養的雞鴨莫名地消失後，只剩下一地雞毛。
一家人在全村人的圍攻和自我心理的壓力下分崩離析：
·爺爺在豬圈裡上吊自殺；·我被父親送走，偷渡到國外，背井離鄉；·母親、一個哥哥、一個嫂子相繼去世，一個哥哥放棄榮辱、入贅他鄉；·只剩下老父親守著老宅。
「我忽然明白，即使村裡人已原諒我們家，但我們家卻已無法原諒自己，甘願認罰贖罪。」
為了「面子」，我們付出了一家人的代價，這也許就是爺爺常說的：「世間海大，但都在老天爺眼裡，如來佛手裡，凡人凡事都逃不出報應的鎖鏈子，善有善報，惡有惡果。」
03生活不是你活過的樣子，而是你記住的樣子
就像麥家本人說：「我想寫的是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人生海海，潮落之後是潮起，你說那是消磨、笑柄、罪過，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義」。
也許對於上校來說，瘋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他可以忘記前半生所有的人和物，忘記所有讓他屈辱和悲痛的秘密。那些曾經認為是人間最值得的東西，在「瘋過」之後遺忘了，反而能夠輕鬆和解。
「曾經他為保住裡面的秘密甘願當太監、當光棍、當罪犯，現在卻要主動示人，寧願被老闆痛罵也要給我看。」
他最得意的畫作，雖然有點羞恥，但肚皮上被換成了他最喜歡的字：
除姦殺鬼乃我使命·軍令如山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中國必勝
生活不是你活過的樣子，而是你記住的樣子。上校的智力停留在七八歲左右，他能記住的是他心底最光明的樣子，能夠展示給世人的樣子。
這是一種「遺忘」，還是一種「記住」？值得每個讀者去深思。
人生海海，有太多「值得」，可能需要耗費我們的一生去守護它。但沒有人能擁有完美的人生，也許某個時刻，「放下」能讓這份不完美更輕鬆一些，走得更遠一些。
如果有一天你再回頭去看已經活過的那些人生，好像也沒有那麼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