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浩老師:
你好哇!我最近聽到的最好的鼓勵莫過於當我對你說,我現在最大的困惑就是寫不出來的時候,你的回應是「我也寫不出來」。這句話無論是不是一種客套的安慰,我大腦被上緊的發條,那個如緊箍咒一般讓我頭疼欲裂的壓力,一下得到了釋放,原來定浩老師也寫不出來啊,我內心重複著這句話,就像一隻瘦嶙峋的笨熊聽說矯健的豹子也吃不到肉,立刻寬鬆了所有的緊張和不安。
被動的選擇被一一剔除,我現在的生活被自己簡化到只用維持基本的進,剩下的大把時間可以用於閱讀、上網、寫東,上網衝浪幫我了解外面發生了什麼,滿足了我的好奇心,在網上發言讓我覺得自己還沒有社會性死亡,現代社會,你如果在所有的社交媒體上全部噤聲,那很快就會被人遺忘,所以我們才不得不刷存在感,持續性地更新,讓自己有一種活在宇宙中心的幻覺。
坐在書房,我的屁股深陷在柔軟的海綿墊子裡,有那麼一小會兒自己忍不住裂開嘴笑,好極了,我終於過上了想要的生活,多麼簡單,多麼有指向,我應該實現內心的願望,寫一部真正喜歡的作品。
打開電腦,我面對著一張潔白的word頁面,就像建築師面對一片可任意使用的 土地,我要建造一座真正屬於自己的房子,從地基到結構,從外觀到內飾,我 是這座房子的唯一挖掘者、泥工、木工、鋼筋工、澆鑄工、漆工、管道工、粉 刷匠、質量驗收員,一旦開始就發現這項任務多麼複雜,就像赫拉克勒絲要完 成的十二項苦役,每一項聽上去都難如登天。但總有那麼一刻,你覺得很快樂,可能是雙手捧起一把土的時候,可能是把幾塊磚頭堆砌地優美,這一點點 的成績讓你心滿意足,但把微觀成績放在整體裡去看就微不足道了。
工程任重而道遠,望過去四野茫茫,心中毫無底氣,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 做的一切都挺沒意義的,要付出無比艱辛的努力才能看到房子變高那麼一點 點。我覺得語言很無力,似乎什麼也不能製造,不如到現實中去,不如給一朵花澆水,不如教會小孩唱一首童歌,不如給自行車鏈條上潤滑油,不如做一道算術題……一切成果固若金湯,一切都可以用理性來終結。
這種庸碌之輩的多慮充盈著大腦,耗掉我不少的力氣,如果把人的思索看作一 條大河,有的人可以像一條筆直的、歡騰的大河勇往直前,而我的內部水流在漩渦裡,在河底不停打旋,只能在湍流和各種摩擦中殆盡。
絞盡腦汁,我還是沒有落筆。翁達傑在一篇訪談中說:「我喜愛寫作這項複雜,精細的手藝,我花去整天的時間考慮怎樣寫出更好的文字。」 儘管什麼也 寫不出來,但我的確每天都在思考,想著想著,思緒就飄向更遠的地方,想到 我這寄蜉蝣於天地一生,想到時間、空間、無限的問題。想到這些宏大的問題,我更難下筆了,下筆意味著走上一條鋼絲繩,邁出第一步最為危險。
書桌上還堆著那些沒有看完的書,只有埋首進去才能忘掉現實中的焦慮,重拾每一本都像再續姻緣。不用為了修學分看書,不用寫論文,不以此為生,如此隨性所欲的感覺,就像墜入情網。
根據我的戀愛經驗,觸手可及的愛情並不容易引起重視,只有不確定的得失感,只有想伸出手又縮回的剎那,才是真讓人夢魂牽繞的時刻。也許讀書也是這樣,需要讀有點夠不著的書;也許寫作也是這樣,不要寫已經掌握的事情, 寫那些想要知道的故事。
幾乎每個寫小說的朋友都告訴我,他們是如何不費吹灰之力完成工作的,那是一種天然的自發的狀態,有人擼擼貓就寫出來了,有人利用等孩子放學的空檔就寫出來了。讓我好生羨慕,那種平順而流暢的寫作是體會到極端幸福的時刻,而我還沒有被幸運之神光臨。這讓我產生強烈的自我懷疑,好像能我真的不應該做這件事。
今天我又沒有寫出來,枯坐到深夜,寫不出來的感覺太糟糕了,好想對自己進行一場社會性死亡的謀殺,好想消失在地球上。但人活著遭遇的任何一個難題 又何嘗不比寫不出來更殘酷,我們都應該老老實實,拿出生活的勇氣。
多麼希望自己可以躍入無法抵達的地方,在那裡墜入情網!
祝羽捷
羽捷好!
我覺得你對寫小說這件事有一種很浪漫的想像,這可能也和你那些寫小說朋友的誤導有關。我覺得他們真正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完成」的事情,其實不是寫小說,而只是吹牛皮。當然,可以從更積極的角度去理解這種「不費吹灰之力」的說法,那是你的朋友為了鼓勵你可以輕鬆地開始,而不要停留在各種假想的焦慮中,因為我想每個寫小說的人都知道,寫作重要的其實不是開始,而是可以一直寫下去,是把無論自我感覺多麼糟糕的小說先努力寫完,給它一個句號,就像努力過完一個糟糕的日子一樣,再迎接下一個即將到來的日子。
你談到社會性死亡,談到如果不在社交媒體發言就會被遺忘的擔憂,那麼,我覺得,這種不發言就被人遺忘的社會性死亡之命運,在過去只屬於一種人,那就是領導,現在增加了一種人,叫做「網紅」。而這兩種人都和你所心心念念的寫作無關,也和生活無關。不寫作的認真生活的人,即便不發言也會被他身邊的人乃至後代記住;寫作的人,他擔心的是不能努力用文字記住生命中經受的一切,而非被一切所記住。
至於「不確定的得失感,只有想伸出手又縮回的剎那」,我覺得這用來形容「誘惑」而非「愛情」,會更為恰當。寫作或許也起於誘惑,但並非終止於誘惑結束之處。把寫作的幸福感等同於寫作的「平順而流暢」,也只會讓問題變得更加模稜兩可,因為寫作就是艱難的事,寫作的幸福感來自對這種艱難的體認,和接受,而非對於艱難的克服,如同對於人世的體認與接受一樣。寫作的平順而流暢,很多時候僅僅只意味著油滑。託馬斯·曼說過,「作家就是寫作困難的人」。
對於「寫不出來」這件事,我也沒有什麼很好的辦法。唯一的建議是,要嘗試接受自己這一生就是寫不出來了,接受自己是一個平凡的「正常人」,接受之後,看看自己還願不願意繼續讀書,寫作。
張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