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了,我一直不願意說出心中的這個秘密,但當我想起她的時候,就不能不說。沒有修飾心情的語言,身體卻被兩樣本來不相融的物體牢牢地粘連成不可以分開的兩半:一邊是冰封的雪山;一邊是金黃的花瓣。雪山是青藏高原的雪山,花瓣是陝西漢中的花瓣,一起構成了我生命裡的真金白銀。雪與花也便成了人世間最有靈性的植物,像風飛翔,如血凝固,當成了天地間的精靈。
1995年,新疆工作的我被調至青海省格爾木,和我同宿舍的是一個叫建斌的小夥子,與我有著太多的共同語言。我們在一起常談起自己的家鄉,建斌說,他的家鄉每年夏天都會開滿金黃色的油菜花,可美了,這樣的話他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
他還說,他有一個妹妹,像的家鄉油菜花一樣漂亮,可懂事了。
也許是他說得太多,我總想見到他那個像油菜花的妹妹。有一回,我甚至還夢見有個漂亮的女孩在漫無邊際的油菜花間奔跑,邊跑邊笑,笑著笑著就變成了油菜花,開在了明亮、溫暖的風裡。
那是一個愛做夢的年齡,但就在那個年齡裡,我們年輕的生命卻經歷了不能承受的重。
1996年的冬天,我和建斌一起乘車去西藏,那是因為我的工作又有變動,我想去西藏,去看看夢中的天堂。我們一起乘坐進藏的貨車,行至唐古拉山五道梁時,因為路滑,沒有多少經驗的新手司機偏偏在那時踩了腳制動,汽車猛地向路邊的山體衝去。
我被嚇懵了,嚇傻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汽車衝,但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座在中間位置建斌卻伸手打開車門,一腳將我踢了出來。
我像個皮球一樣地在地上滾出了了好多米,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到汽車跟前時,只見駕駛室裡的建斌和司機已是血肉模糊了……
在生命彌留的最後時刻,建斌抓住我的手對我說:「有時間到我的老家去看看那些油菜花吧,不騙你,真的很好看的……還有我的妹妹……」
然而,處理完建斌的事,真正踏上漢中那片土地,已是三年之後的事了。
那正是初夏,那裡的油菜花開得金黃閃亮,大片大片的田地裡到處都是,一望無際。
建斌那個像油菜花一樣漂亮的妹妹來了,她說:「我哥哥走了,以後我就叫你哥吧……」
那時候,她已經從陝西的楊陵的農業大學畢業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兒,油菜花的顏色在那裡凝固成了飄忽不定的金黃。那一年,建斌的母親去世了,老人家的身體一直不怎麼好,再加上建斌的事情讓她有些想不通,她便走了,永遠地走了。而建斌的父親在建斌很小的時候就已離世,因此,那個油菜花一樣的女孩已經在那個時候、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我給她錢,但她卻哭著說:「哥哥,你以後一定要常來看我,爸爸走了,媽媽走了,哥哥也走了,把我一個人孤單地留在這個世界上,我怕呀,哥哥!」
我說:「當時,要不是因為我……」
她說:「什麼都別說了……」
之後,她送了我一把雨傘:「哥,拿著,你一個人在外面風裡來雨裡去的……」
我走的時候,她送我,她說:「哥哥,記著給我寫信,要不我會想你的!」說完撲在我的懷裡號啕大哭:「你們都走了,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我怎麼活呀!」
我不忍心再看那些油菜花,那仿佛一直在歡笑和歌唱著我油菜花,我抬頭看天,發現天空是那麼地藍,藍得甚至可以把我們全都裝進,然後什麼也看不見。但偏偏在那個時候,我想到了她冢那幾間仿佛始終泡在水裡的老屋,就對她說:「等明年哥哥再攢點錢,回來把家裡收拾收拾,你也該找個對象出嫁了……」
她說:「不,哥哥,我不嫁,我就在那老屋裡等著我哥哥和你回來……」
那天,她戴一幅紅框的眼睛,在油菜花的金黃裡顯得有些刺目,但她卻是一副很乖巧的樣子,我甚至聽到了她溫暖的呼吸。
然而,我寫了整整一年的信給她,卻未收到她的隻言片語。當我再次來到漢中時,得到的卻是一個非常非常不幸的消息——在我走後不久,她一個人去漢江邊玩,不知怎麼就跌進了河裡。那個時候,好多好多的油菜花都開敗了,成熟了,不再是金黃金黃的顏色。
我拿著她送給我的那把傘一個人在油菜的田野裡奔跑,然後近痴傻地將那傘埋了,我知道,以後我再也用不著它了。
此後,我每年都去唐古拉山,都去漢中,我總是感覺我的身體被那兩樣本來不相融的物體牢牢地粘連成不可以分開的兩半:一邊是冰封的雪山;一邊是金黃的花瓣。我就在這個世界這麼機械地生活了很多年。2000年前後,我為了把這一切忘記,在西部的土地上進行了大約十年的遊歷。我很想讓自己能夢見她一次,但總是不能,我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當年那個愛做夢的年齡。直到2010年,妻子生女兒的那一天,疲憊的我坐在醫院過道的長椅上,忽然睡著了,之後,我夢到了她,夢見她帶著一望無際地的油菜花朝的走了過來,還戴著那副眼鏡,只是不再奔跑,像是對我唱著歌。我想要問她這些年是否還好,但卻被剖腹產後女兒的哭聲驚醒,隨後,我看到了自己的女兒,一個弱弱的,但眼睛卻像星宿一樣可以發光的嬰兒。
我抱著女兒,想起了那些曾經開在我生命裡的油菜花,想起了她,在女兒的哭聲裡聽到了她在夢中給我的歌唱。於是,這個世界上便有了一個女孩兒,一個和她一樣女孩兒,那便是我的女兒。
此後,我再也沒有到過漢中,也沒有到過唐古拉,只是每每抱著女兒時,我就會想到那些油菜花,生命裡的那些風雪也被這花融化。還記得,她曾對我說她怕,我也知道她怕什麼,現在,她勇敢地來啦!
都說欠下別人情債的男人才生女孩兒。感謝上天,讓我欠下了這債生了個女孩兒。(文/路生的情感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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