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自己是學藝術的,但對於音樂卻絲毫沒有天賦,甚至缺乏一般性常識。若非茨威格,我可能永遠不會懷著敬畏之心,去認真欣賞《彌賽亞》,也無法體會到那種神聖而莊嚴的氛圍。
在《人類群星閃耀時》中,有一個篇章令我讀後久久不能平靜。茨威格在這一章裡抒寫了亨德爾憑藉強大的意志力戰勝病魔後創作《彌賽亞》的全過程。
為什麼我用「抒寫」而非「書寫」?沒錯,茨威格既不是歷史研究者,也不是理性的歷史記錄者。因而他的文字全部都是主觀情感的抒發,而非冷冰冰地陳述。
茨威格被譽為「歷史上最好的傳記作家」,我想其中很重要的原因,便在於他作品中濃烈的情感因素。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引用尼採的話:
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
在我看來,《人類群星閃耀時》中的十四篇歷史特寫,篇篇都是「以血書就」、飽含深情。每讀一次都能滌蕩心靈,給人以無窮的、奮發向上的力量。
剪裁的藝術
茨威格對於史料的剪裁可謂匠心獨具,書中十四個歷史決定性瞬間,無一不是精心擷取。他既讓我們看到天才和英雄們是如何在關鍵時刻閃電般撕裂茫茫暗夜,決定了人類的歷史及命運走向;同時又為那些因猶豫不決、錯誤判斷而導致的失敗和遺憾譜寫輓歌。
這些篇章從內容上大體可分作三類,即「影響世界格局的瞬間」、「發現未知世界的瞬間」和「人類思想閃光的瞬間」。
茨威格認為,一個民族,總是在幾百萬人中才湧現出一個天才,而天才一生的高光時刻,也可能只有一瞬間;同理,世界總是在經歷漫長的等待後,才迎來歷史上的決定性瞬間,出現群星閃耀的時刻。
茨威格將這些瞬間放大、特寫,給人以強烈的衝擊力和感染力。而剪裁典型史料的目的之一,我覺得是為凸顯人性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例如關於東羅馬帝國覆滅的篇章,茨威格的寫作從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入手,最終也將拜佔庭的淪陷歸結為這位暴君不可捉摸的性格所致。
再如拿破崙兵敗滑鐵盧,茨威格認為上天在這一刻將命運之手交給了平庸之輩——那個沒能在關鍵時刻及時馳援的格魯希元帥。因而是格魯希的平庸、不作為,不敢違背命令做出正確的決斷,才導致了拿破崙的失敗,影響整個歐洲乃至世界的命運。茨威格因而感嘆道:
塵世間,這樣的瞬間極少光顧。而當它降臨到一個並不懂得如何利用它的人身上時,這一偉大的瞬間進行了可怕的復仇。
茨威格的英雄史觀,由此可見一斑。閱讀馬克思,我們在校園裡很早便接受了唯物史觀,肯定人民群眾在歷史創造中的作用。但我要說,英雄史觀或許不算客觀,而在茨威格筆下,真的很壯觀!
崇高與壯美
《人類群星閃耀時》的美學特徵表現為崇高與壯美,這也是茨威格在選擇史料時有意為之。崇高和壯美是比優美更複雜也更耐人尋味的審美形態。因而在書中,茨威格不僅讚美輝煌,也譜寫悲歌。
比較特別的一篇是《徵戰南極》,他沒有為第一個到達南極的勝利者——挪威人阿蒙森作傳,而是用生動的語言,記述了第二個到達的人——英國人斯科特的失敗。人類對於未知領域的探索,第一意味著全部,第二則意味著全無!
僅僅第二還不算,真正的悲劇是斯科特和他的探險隊全部5名成員,最終因為饑寒交迫、缺少物資,永遠地長眠在了茫茫的冰雪之中。在茨威格的記述中,尤為悲壯的是他特別強調了斯科特的臨終遺願:
「請將這本日記交給我的妻子!」隨後他又殘忍而堅決地把「妻子」二字划去,改成了「遺孀。
可見茨威格眼中的英雄,不單是那種光鮮閃亮到被全人類頂禮膜拜的類型,還有宛若流星般瞬間划過天際的「失敗者」與毀滅者——這是壯麗的毀滅,雖死猶生!
與此同出一轍的還有太平洋的發現者巴爾沃亞,在他走上斷頭臺,劊子手手起刀落之際,茨威格寫道:
人類第一雙同時見過環繞我們地球兩片大洋的雙眼永遠地熄滅了神採。
這些都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悲劇,而悲劇美學的特質往往表現為壯美與崇高。
理想的寄託
在《西塞羅》一篇裡,茨威格不僅創造了這種超乎尋常的美,並且還寄託了自己的心聲。西塞羅是羅馬共和國時期的政治家、哲學家。他反對一切殘暴與殺戮,以及對國家法律的踐踏行為。然而,這個自由、博愛精神的捍衛者,最終卻因不肯與強權妥協而慘遭殺害。他原本是可以逃走的,卻又總是在最後關頭猶豫、止步。茨威格於書中寫道:
誰要是品嘗過流亡生活中的絕望,誰就能體會到故土的溫存,即便身陷險境,也能預知永恆的逃亡中生命的狼狽不堪!
若不了解作家本人的經歷,很容易忽略這段文字。茨威格是奧地利猶太人,他在很大程度上視歐洲為自己的國家和故鄉。同時,他的思想如其歌頌的西塞羅一樣,擁有一顆博愛的心。他因譴責戰爭、反對任何形式的暴力而被納粹驅逐到國外,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
因此茨威格對西塞羅以肉體的悲劇謝幕,換來精神上的不朽給予高度褒揚。同時又對羅馬的獨裁者愷撒遇刺後,西塞羅沒能把握住機會改寫歷史而心懷遺憾。
表達了同樣情感的篇章還有《威爾遜的失敗》。茨威格認為,1919年的巴黎和會,美國總統威爾遜若能扛住被所有人反對和指責的壓力,堅持心中的和平理想,不作出妥協與讓步,二戰就可能避免,此後幾十年的歷史,乃至人類的今天,將會大不一樣!為此他不無惋惜地寫道:
人只要讓步一次,就會不斷讓步。一次妥協勢必導致一連串新的妥協。
這些篇章體現的都是一個反對暴力、熱愛和平、崇尚文明的理想主義者的價值觀。茨威格出身於奧地利上流社會的資產階級家庭,他那高雅絕俗的氣質同樣也體現在自己的文字裡。所以茨威格的書是不可以快速閱讀的,因為精髓全在一字一句,字裡行間浸潤著豐富的情感。
那情感甚至帶有可怕而強烈的煽動性。作為讀者,我能感受到其中巨大的能量。因此在前文,我說茨威格不是在記錄歷史,他只是藉助歷史題材抒發主觀感受。然後讓讀者跟隨他的情緒起伏,或激昂、或沉雄、或悲壯、或深致。
偉大的虛構
但這裡有個問題,就是歷史究竟可不可以如此主觀、甚至以抒情的方式寫作?首先應該承認,《人類群星閃耀時》在文學成就方面是毋庸置疑的。而關乎歷史,或許有人會懷疑它的客觀性與真實性,對此我說說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茨威格擷取典型事件、放大歷史瞬間進行特寫,不僅僅是在記錄歷史本身。因為那些重要的時刻早已被銘記,茨威格只是將鏡頭再次對準他們,從中提取感性因素,給人以全新的啟發。或者說他的出發點本身就是感性的。
因而實現這一目標的過程,難免會涉及到虛構。再次以我在本文開篇提到的《亨德爾的復活》為例,茨威格在此篇記述了亨德爾兩次流淚的細節。一次是他的身體從中風中恢復後靈感枯竭時,茨威格寫道:
他憤怒地吹滅蠟燭,踉蹌著摸到臥室,栽倒在床上:淚水突然奪眶而出,整個身體在憤怒和軟弱中顫抖。
第二次則是他決定創作《彌賽亞》時,靈感再次迸發。茨威格說亨德爾虔誠地認為這是上主賜予他的力量,讓他思如泉湧,讓他重獲新生。原文寫道:
淚水模糊了亨德爾的雙眼,巨大的激情充滿他的身心。
《彌賽亞》是亨德爾獻給他信仰的上主的讚美詩,而《亨德爾的復活》這一篇章則是茨威格給亨德爾的讚美詩。但很顯然,這其中情節更像小說,未必真實,多出自於茨威格的想像。
的確,在茨威格筆下,歷史人物被重新塑造了,變得更加立體、鮮活、有血有肉。因為他的想像符合情理,也符合人物性格。所以那不是蒼白無力的臆想,而是偉大的虛構!
事實上,優秀的歷史著作,從來就無法避免也並不避諱合理的想像。例如司馬遷寫《史記》,在《高祖本紀》和《項羽本紀》中分別記述了二人看見秦始皇出巡時的表現。關於劉邦,司馬遷寫道:
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而項羽則是充滿不屑的一句「彼可取而代也」。太史公不可能在現場看見二人的不同表現,也不可能親耳聽見他們說了什麼,因此這都是合理的想像與虛構。
歷史的本質
那麼歷史到底是什麼?我們了解歷史有什麼用?發生過的事還會再次發生嗎?答案是可能會,也可能不會。所以歷史沒有必然性,但它卻揭示了可能性。這便是歷史對於後人的價值所在。
相對於事件,茨威格關注更多的是人!十四個篇章,突出的是真正大寫的人。所以我不會將這本書當做正式的歷史學專著閱讀,而是更傾向於文學層面的人物傳記。
歷史的本質,又何嘗不是人的本質呢?歷史之所以對我們有意義,就是因為時間在變,空間在變,人的群體也在一代代地改變,但人性的基本特徵卻是永恆的。因而以史為鑑,人類才能趨利避害,對當下和未來的選擇不至盲目。
再談唯物史觀,歷史事件本身客觀存在,這個邏輯或許沒錯,但歷史的傳承卻一定是主觀的!不論是茨威格的特寫,還是被世界公認的正史、信使本身。充滿爭議,沒有定論,是歷史研究的常態。而之所以爭議,除去史料缺失外,更多的就是歷史記錄者的主觀因素。
所以我認為歷史事件不論是否真實發生,其當下的形態,都只能在你我心中。這不是唯心史觀,而是歷史的事實存在方式。
因此我認為,以人的尺度分析可能性,比追溯歷史的真實性更具備現實意義。茨威格在歷史事件中投入極大的主觀情感、自我因素,這令他筆下的歷史瞬間不單是冷冰冰的史實,更是赤裸裸的人性。
文字的力量
因為茨威格不是歷史學家,他通過作品傳播的是自己的思想,承載的是自己的靈魂,一個熱愛和平的理想主義者的靈魂。
透過這些人物的命運,以及關鍵性的歷史瞬間,我們能清晰地感受到茨威格文字的溫度,和他那強烈的自我意識。
那些關鍵時刻和閃光瞬間,讀之仿若身臨其境,也是因為茨威格在寫作中投入了真情實感。亨德爾靈感枯竭時的痛苦,茨威格必有深刻體會;而靈感再次迸發,就像穿越黎明前的黑暗,茨威格必定也曾感同身受。
在《越過大洋的第一次通話》結尾處,茨威格也寄託了自己的理想。當歐美穿越大西洋的兩條海纜被同時接通後,書中原文寫道:
人類以自身的創造力,變得像神一樣無處不在。多麼美好!倘若徵服時間和空間的勝利,只為人類永久的結合效力!但願人類不會一再被致命的妄想迷惑,去摧毀這宏偉的統一,以他戰勝自然的力量和同樣的手段毀滅自身。
然而,看著精神故鄉歐洲被納粹摧殘、蹂躪,這位了不起的傳記作家、詩人史蒂芬·茨威格,他的人文主義理想破滅了。1942年,寫完自傳《昨天的世界》後的2月22日,茨威格同第二任夫人綠蒂·阿爾特曼在流亡地裡約熱內盧的寓所內雙雙服毒自殺。其實只需再等三年,他就能看到希望。
茨威格的一生,通過他的作品,充分彰顯了文字的力量。他為閃光的人類作傳,殊不知自己也是一顆無比閃耀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