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江
這段時間,我一直被一個問題困惑:老年生活應該怎樣度過。
剛退休時,輕鬆愉快,終於擺脫了身心俱疲的日子。老年詩詞學會的朋友找到我,說給他們講講詩詞寫作。我說:謝謝抬舉,不過我現在最需要的,是閒著。在一家雜誌社工作的朋友也來勸我,希望能去幫他編稿。我說打住吧。有人羨慕我,說你可有時間寫作了。然而,現在的我,恰恰一點兒寫作的動力也沒有了。名利場外之人,聽風觀花,就剩打發閒餘時光了。
於是,兩年多來,我基本沒動筆,基本沒讀書,基本遠離了寫作圈。我是一個業餘寫作了幾十年的人,對寫作的愛好,遠勝於其他。我連寫作都不願意了,可見閒著對我來說多麼重要。可是最近,我竟然感到了慚愧,覺得一再地閒著,實在對不起自己的老年。我是對得起自己的青年和中年的,把我這本書翻回去,隨便翻到哪頁,都沒有空白。人生最後幾頁,為什麼要讓它空著呢?
我的這個變化,緣於我遇見了幾個人。
前些日,我與石河子大學薛潔教授一起出行。她是去基層調研,我去旅遊,目的雖殊,線路卻相同,故結伴而行。一路得知,教授已六十有五,不僅仍帶研究生,還承擔西域文化研究的兩個課題。我問:您已過退休年齡,怎麼還不知疲倦?她答:若不工作,我生命可休矣。聽罷,我感到慚愧。
第一站是伊犁。當地作家藤元老先生,已年過八十。那天下午,我與他喝茶聊天。他告訴我,他還有幾部中篇,想結成集子出版。我岔開話題,多年不見,想聊聊其他方面。可過一會兒他又說,他的一部中篇,有一家刊物準備採用。看著興奮的他,我說,你還在寫嗎?他說,寫,不寫幹什麼,難道你沒在寫嗎?我沒作聲,又一次感到慚愧。
到了博樂,我們見到畫家金仁香。他已82歲。在博樂退休後,他先攜老伴去浙江老家,為當地學校、企業、鄉鎮創作捐贈了許多畫作。後回到博樂,又繼續他的公益創作。那天我們走進他的畫室,他正躬身附在一幅巨畫前,居然沒發現有人進來。他老伴說,金老每天除五個小時睡眠和吃三頓飯,其餘十幾小時都在這裡畫畫。我問金老,為什麼是捐贈,而不是拍賣?他說藝術應該回歸到最普通的人群中,才會有意義。聽罷,我又感到慚愧。
在奎屯,我們遇到作家韓天航。韓天航是高產作家,小說一部接一部地出,電視劇也是播了一部又一部,還頻頻獲獎,名氣很大。過去每見到他,我都會禮節性地同時又很認真地勸他,別玩命寫了,悠著點,保重身體要緊。他呢,也多半會隨著我的意思附和幾句,以示領受我的好意。可這次不同,當我說出那些既有禮節又很認真的話後,他馬上說:我就是要寫,我只有不斷地創作,給自己施壓,我的生命才會健康,才會有活力。面對這個已經76歲的老人,我再一次感到慚愧。
回到烏魯木齊,朋友何金良介紹我與馮磊相識,給我發來他的散文集《流淌的歲月》,希望我在作品出版前寫幾句話。我有些意外。一個已年過花甲的人,不在家帶孫子,不去旅遊,不打麻將,居然寫了部近30萬字的文學作品。這是要幹嗎?名利依然纏繞著他的紅塵?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當我一打開這部集子,便就不能放下。我不得不說,這是一部真正的文學作品。
集子的第一部分「少年回憶」和第二部分「築路時光」,寫得非常精彩。人物各個鮮活,有個性,故事講得流暢有趣,現場感極強,有些篇章讀完還想回頭再讀。比如對父親的崇拜,讓人認同;查看樹上記號,是樹長高了,不是自己變矮了,具有童趣;把鹽巴放在水裡,洗著洗著鹽沒了,真實可信。第五部分「異國他鄉」,也寫得情趣盎然。因他上世紀90年代在中亞諸國工作過,那裡的一草一木,他都記憶猶新。他驚異哈薩克斯坦的一級公路,是二戰期間就修建的;羨慕烏茲別克斯坦的百姓,都居住在別墅洋房裡;感嘆吉爾吉斯斯坦的汽車排長隊,靜靜等候殘疾人過馬路。馮磊說,在中亞諸國工作、生活的八年,是他人生不可磨滅的經歷。
我沒想到,看似並不經常寫作的馮磊,能把他的經歷、思考、激情,通過一個個故事、一個個場景、一個個片段,充分地表達出來,且表達得恰到好處。他還常常在作品裡,抓住人們容易忽略的那些瞬間,不讓它們溜走,就像一個個珠貝,濾走海水後,都留在了網裡。這是許多成熟作家都不易做到的事。集子裡其他篇章,也都各有特點。
當然,作品提供給我的,還不止這些。雖然他文字的溫度、提煉故事的能力、對微小事物的敏銳洞察力,以及他敘述中的激情、從容、把控,都讓我暗自驚異。但我更看重的,是馮磊通過他的創作,讓他的老年生活熠熠生輝。他不想讓自己雖波折但不失光彩的人生,到了晚年而中斷。老年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他要對自己的老年負責,他要讓自己這根蠟燭,哪怕只發出微弱的光芒,也要完全燒完為止。他絕不允許,這根蠟燭只燒到一半,或一大半,就熄滅掉。他認為那樣,就是對生命的不尊重,就是對人生的侮辱。
讀完整部集子,我沉思良久,拿起手中的筆。(本文為《流淌的歲月》一書序言,刊發時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