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兩個好消息。
4K修復版的《阿基拉》將於6月22日獨家登陸視頻平臺ACFUN。
在錯過重映版之後,國內觀眾終於又有機會重新感受這部神作的魅力。
導演大友克洋還將根據原著漫畫,製作全新的改編TV動畫。
雖然暫時還未披露太多的消息,但既然有原作者坐鎮,想必會是一部原汁原味的作品。
先有重映,後有新作。
如果你是「阿基拉粉」,那簡直可以提前慶祝過年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
今時今日,我們之所以對這部作品滿懷讚嘆,絕不僅僅因為電影準確地做出了關於東京奧運會的「神預言」。
更多的,還是出於對其內在價值的肯定。
*在片中,不僅出現了日本將於2020年承辦奧運會的橋段,甚至還成功預言了東京奧運會由於不可抗力而中止。
一直以來,《阿基拉》被視作「日式賽博朋克的鼻祖」,在整個泛文化圈內都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力。
無論是《黑客帝國》《盜夢空間》,還是《頭號玩家》《怪奇物語》,許多跨越時代的經典名作都曾以不同的方式向《阿基拉》致敬。
《阿基拉》裡的經典一幕
有趣的是,與《阿基拉》上映的年代不同。
基於時代的發展和大量影視作品的薰陶,賽博朋克文化也已經逐漸了突破原本的受眾圈層。
換句話說,越來越多的主流觀眾正被圈粉。
隨手舉幾個例子。
例如,寡姐主演的真人版《攻殼機動隊》,以及《阿麗塔》《銀翼殺手2049》。
此外,還有網飛出品的美劇《副本》《愛,死亡和機器人》等等。
除了影視作品,遊戲也是相當重要的「文化推手」。
2018年,由CD Projekt Red開發的《賽博朋克2077》放出了最新預告片。
最後,遊戲不僅憑藉製作精良、畫風驚豔的預告片順利出圈,甚至還掀起了一股同人創作的熱潮。
在這股「賽博朋克熱潮」席捲全球的當下,以《阿基拉》為起點,還有很多值得我們去思考的問題——
賽博朋克到底是什麼,它又有何迷人之處?
身為「日本動畫導演三傑」,大友克洋是如何在電影中表達他的人文關懷?
為何有人把《阿基拉》稱作「賽博朋克的異類」,它與其他賽博朋克電影有何異同?
要想找到答案,不妨一起踏上這趟「文藝復興」之旅。
遇事不決,量子力學。風格跳躍,虛擬世界。
解釋不通,穿越時空。不懂配色,賽博朋克。
腦洞不夠,平行宇宙。不清不楚,致敬克蘇魯。
不知從何時起,網上開始流行這樣一組「創作公式」。
在踩中「要害」的同時,也說明不少文藝作品正陷入「自我複製」的桎梏。
就像只要提起科幻作品,人們必定會第一時間聯想到機器人、人工智慧、時間穿越、平行時空等元素。
一提起賽博朋克,我們下意識就會想到以高飽和度為主,以紅、藍、紫為基調的畫面。
《攻殼機動隊》概念設計圖
而這一切,還得從《銀翼殺手》這個「萬惡之源」說起。
作為絕對意義上的先驅者,該片為後繼者們奠定基礎的同時,也留下了刻板印象——
雨夜、霓虹、高樓、全息投影、電子招牌、飛車,還有各色東方文化的符號。
即使你認為故事的內涵太過晦澀,欣賞門檻過高,也一定會記得這些存在感強烈的要素。
那麼,這些標誌性符號只是單純為了服務視覺效果嗎?
較真地說,幾乎每個符號都有其用意。
相比起自然光源,工業風滿滿的人造燈光(霓虹燈)會顯得更加冷峻、刺眼。
再加上燈光又以冷色調為主,愈發顯得沒有溫度。
當人物穿梭其中,觀眾便會不自覺地被代入到這個缺乏人情味兒的物慾社會。
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與低矮破敗的貧民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建築物高低差帶來的壓迫感,更是彰顯了貧富差距的懸殊。
遠處的城市越是喧囂繁華,就越是映襯出人們內心的灰暗與絕望。
無處不在的廣告牌、全息投影,則在暗示消費主義正見縫插針地入侵人們的生活。
無論你願意與否,你都必須接受廣告的洗禮。
如此密集的信息轟炸,與我們當下的社會也形成了微妙的映照。
不信?那現在打開微博、朋友圈,你會發現所有的信息流裡都被安插了「量身定製」的廣告。
問題來了,為什麼要把故事舞臺設置在雨夜呢?
難道說,只是為了讓主角耍帥or強行提升逼格嗎?
不不,這裡必須補充一個「冷知識」——
《銀翼殺手》也被稱作「後經典科幻黑色電影」。
象徵罪惡的雨夜、陰暗分明的光影、低角度的打光、壓抑的氛圍。
這些屬於黑色電影的視聽語言,在《銀翼殺手》中都能一一找到對應。
既有黑色電影式的頹廢、陰鬱的敘事氛圍,又有諸多意象的疊加。
而這,正是賽博朋克式美學的魅力所在。
炫酷的霓虹燈、巨幅廣告、密集的高樓建築、快速掠過的飛船。
如果某部作品只學會了無腦堆砌,那充其量只能算作「視覺奇觀大賞」,或者是「賽博朋克風格指南」。
空有一層皮囊,顯然是無法觸碰到問題的核心。
《副本》
High tech,Low-life,高科技,低生活。
剝開所有抽象的哲學詞彙和視覺符號,這才是對於賽博朋克內核最簡潔的概括。
只是閱讀理解和概括主題,並不算難。
真正的難點在於,如何在電影中呈現這一內核。
而且既要讓觀眾看懂,又不能太直白。
舉個例子。
在《阿麗塔》中,構築了「撒冷城」與「廢鐵城」這兩座截然相反的城市。
前者象徵著希望與光明,是傳說中的人間烏託邦。
後者象徵著罪惡和混沌,被男主戲稱為「垃圾場」。
儘管這裡的居民們享受著高超的技術和先進的交通工具,機械改造人和機器人隨處可見。
但他們依然生活在骯髒混亂、貧窮破敗,一眼望去,簡直有如貧民窟的環境裡。
而且,隨時有可能慘遭殺戮和搶奪。
而他們生存的意義,也只剩兩種。
要麼,是為撒冷城提供資源和勞動力。
要麼,是試圖贏得機動鐵球賽的冠軍,然後前往撒冷城,改變個人命運。
與之相似,《阿基拉》也將「高科技、低生活」的精髓表現的淋漓盡致。
1988年,在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戰火中,東京被毀於一旦。
2019年,經過31年的重建與擴張,「新東京」已然成為一座龐然大物。
科技發達,高樓林立,人們沉浸於極其豐饒的物質文明之中。
但,這僅僅只是表面。
暴力滋長、亂象叢生、秩序失衡,被統治者與掌權者之間的矛盾一觸即發。
這才是這座繁華城市的「月之暗面」。
就說一個細節。
故事開場時,酒吧的電視裡陸續出現了偶像、拳擊賽、暴走族、為了抗議稅改制度走上街頭的民眾。
這些一閃而過的畫面,可以被簡單粗暴地濃縮為幾個符號:娛樂、暴力、階級對立。
一邊是商業文化的「造神運動」,另一邊是想以暴力反抗不公的民眾。
透過這短短幾秒鐘的鏡頭,《阿基拉》就為我們展現了如此詭異、割裂、魔幻的社會景觀。
更令人絕望的是,這種難以言喻的割裂早已滲透進整個東京。
比如,在霓虹燈眷顧不到的角落裡,就生存著一群以金田為首的暴走族。
他們混跡於髒亂差的街道、充斥著灰色交易的酒吧和後巷裡。
逃學、飆車、鬧事,則是他們的日常。
為什麼非要選擇這群暴走族作為切入點?
從表面上看,黑客、邊緣群體、底層人物一直是賽博朋克故事的首選。
但在《阿基拉》中,主角設置其實另有深意。
回顧下影片的開場。
耀眼的白光、無聲中湮滅的建築、在地表殘留的巨大坑洞,暗示1982年的東京經歷了一場核爆。
縱觀人類歷史,曾經直面過核武器殺傷力的國家僅有日本一家。
悲劇早已遠去,但留下的慘痛記憶卻成了國民性的創傷體驗,也由此衍生出了許多關注「創傷後遺症」的電影。
同樣的,大友克洋也以隱晦的方式,表達了他的人文關懷和民族情結。
是的,暴走族的源頭與廣島核危機息息相關——日本最早的一批暴走族正是廣島退伍老兵。
由於無法擺脫戰爭陰影,他們剃了平頭,穿上制服,再跨上機車,形成了一股狂飆的灰色浪潮。
最妙的是,大友克洋還將暴走族象徵的「民族創傷」與賽博朋克世界觀下的「底層失落」,進行了有機結合。
片中,多次揭示過舊東京的生存環境。
與想像中不同,舊東京的學生們過著極其頹廢的校園生活。
所有人要麼逃課,要麼百無聊賴地躺著、自顧自地打鬧。
總之,壓根沒有人在認真學習。
金田等人當然也不例外。
身為不良少年中的老油條,他們甚至被教導主任和校長威脅,要是再趕不上學業,就真要完蛋了。
「世界正在重建,外部政治壓力深重,不確定的未來壓在每個人的頭上,一群自欺欺人的孩子用飆車來消磨著無聊的生活。」
正如大友克洋所說,《阿基拉》中這些暴走族深刻反映出底層人物內心的迷茫與躁動不安。
生活在城市邊緣,學業荒廢、前途黯淡。
他們能做的,也唯有用機車引擎的轟鳴聲,發洩出內心的咆哮與嘶吼。
「未來已來,只是分布的不太均勻。」
恰如威廉·吉布森所說,賽博朋克作品試圖呈現的,就是這樣充斥著混亂與不公的反烏託邦世界。
視覺藝術、人文關懷、對社會圖景的描摹。
關於賽博朋克的特質,在前文已經說得很詳細了。
但說來說去,總覺得好像還差點意思。
所以,不妨再從源頭說起——
賽博朋克(Cyberpunk)其實是個合成詞,分別由「Cybernetics」和「Punk」構成,也被稱作數字朋克、電腦叛客等。
其中,前者又延伸出「賽博格」(cyborg)概念,指人類肉體與機械的融合,也就是所謂的「機械強化」與「義體改造」。
在各式科幻作品中,通常表現為機械人或生化改造人。
從這個角度來看,既沒有腦後插管、機械改造,完全不涉及任何網絡空間的《阿基拉》,確實是朵「奇葩」。
你可能會忍不住好奇,那它怎麼就成了日式賽博朋克的鼻祖?
畢竟,它一點也不「賽博」。
別急,先來捋一捋思路。
一直以來,賽博朋克文學都自帶哲學底色,涉及的命題也相當廣博、深邃:
個人與極權、自我與本我、自由意志、階級對立、貧富差距。
落到電影中,也是如此。
從哲學層面上深度探討自我、本我、超我,思考「何以為人」的究極話題,這是《攻殼機動隊》;
探尋人性與自我的邊界,這是《銀翼殺手》;
討論現實與虛幻的哲學命題,這是《黑客帝國》。
同為賽博朋克流派的先驅者,這些作品看似在不同的哲學領域大放光彩。
但實際上,殊途同歸——它們依然是對於人類價值與思想的關照。
因此,「賽博格」、「人機接口」這些外在元素從來不是判定作品的唯一標準。
《攻殼機動隊》
問題來了,《阿基拉》又是怎麼體現人文內涵的呢?
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提電影的創作背景。
上世紀80年代,正值日本經濟的鼎盛時期。
GDP飛速飆升,經濟、人文、消費水平,到處都欣欣向榮、蓬勃發展。
「賣掉東京,可以買下整個美國」,類似的說法在民間流傳甚廣。
一夜之間,所有的日本人都膨脹了,沉浸在紙醉金迷的幻夢中。
然而大友克洋卻偏要做那個「掃興的人」,因為他從繁華景象的背後,隱約捕捉到了一絲危險氣息。
這份危機感,在影片中展露無疑。
「阿基拉」到底是什麼?
對此,一直存在各種花式解讀。
有人說,是指電影中的神秘男孩阿基拉。
也有人認為,是在暗指歷史上名為「小男孩」的原子彈。
電影中的邪教徒,認為阿基拉就是他們的「光明之主」。
但可以肯定,「阿基拉」確實是人類難以掌控的力量——
因為力量失控,鐵雄先是吞噬了女友純子,接著在大戰中摧毀了東京;
沉迷於人體試驗,眼睜睜看著鐵雄失控的博士也跟著自食惡果;
解剖阿基拉,妄圖控制超能力為己所用的官僚組織,更是兩次把東京推向地獄。
如果「阿基拉」指的就是核武器,那「東京的兩次毀滅」豈不是證明人類終將自取滅亡?
「科技」到底是帶領人類走向光明的希望,還是會帶來毀滅的「潘多拉魔盒」?
最後,造成失控的到底是科技,還是人類?
對於這一連串的問題,電影並未給出確切答案。
導演選擇藉助人物之口,批判人類對於「絕對力量」的濫用:
「如果因為某些錯誤而打亂這個順序,使得阿米巴原蟲擁有人類的力量,它們不會築屋造橋,只會去吞噬身邊的食物。」
「這種能量,我們目前還是不能……」
「終有一天,我們也能……」。
伴隨著這句旁白,電影戛然而止。
雖然有所批判,但《阿基拉》也保留了更樂觀的一面。
人類確實擅長「毀滅」,但同時也有著阿米巴原蟲無法企及的「創造力」,不是嗎?
再從宏觀角度來看,「毀滅」與「重生」,本就是人類歷史的循環往復。
而金田等人駛向遠方的鏡頭,也昭示著新時代終將來臨。
恐怕大友克洋自己也想像不到,故事裡崩壞的東京、被迫停辦的奧運,在現實裡也遭遇了相似的危機。
過去與未來,虛幻與真實,二次元與三次元。
通過《阿基拉》,大友克洋實現了一次跨越時空與次元壁的對話,甚至可以稱之為「寓言」。
或許,這正是神作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