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與世界
深圳有一個傳閱已久的城市宣傳口號:來了就是深圳人。
畢竟建市不到四十年,有很多第一代來到深圳的人,靠著辛勤勞動,第一次湊出首付,真正能在這個城市紮根。
但深圳也是一個流動人口近千萬,這意味著,這個城市的大部分人都只是過客。
」三和大神「可能是深圳註定的過客中,最特殊的一批人。
他們所代表的,是人生無計可施的頹然。
也是生活另尋別處的樂觀。
THU
01
「掛逼」在深圳
深圳,大陸第三大經濟強市,經濟總量在全球 500 座城市中位列第 36 位。
早在 2015 年,這個有 1300 萬人口的城市,本地生產總值就已高於同期芬蘭本地生產總值,逼近埃及本地生產總值。
城鎮化率更是達到史無前例的 100%,是中國第一個全部城鎮化的城市。
可以相見,它也是房價最貴的城市,生活成本也極其高昂,甚至超過北京與上海。
但在它的縫隙裡,存在著一種可以」低價「存活下來的方式 —— 掛逼。
」掛逼「是用於表示人或動物死亡,及事物以比較慘烈的方式結束的一種說法。
這個詞彙用到三和大神身上就是,在捉襟見肘之時 15 塊的床鋪、5 塊錢的掛逼面、兩塊錢 1.5 升的掛逼水。
網吧一小時一元,通宵十元。
探索出這一切的就是」三和大神「。
」三和「是深圳郊外的龍華新區一處大型職業介紹所」三和人才市場「的名字,而」三和大神「就是這一群放棄工廠,掛逼生活的年輕人。
日本 NHK 扛著攝像機,用《三和人才市場 · 中國日結1500日元的年輕人們》記錄下了這個地方。
周圍小巷內,殘破建築物林立,廉價網吧、旅館、雜貨店等百餘家店鋪鱗次櫛比。眾多年輕人或在網吧內瞌睡,或露宿街頭。
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一開頭,父親對蓋茨比說」每逢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並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在三和的小巷裡,在廉價網吧、飯館、旅館周圍,一群人在其中來回穿梭,耗費光陰,骯髒而自由,貧窮而簡單,這是專屬於窮人的享樂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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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打工的「叛逃者」
打工一天,逍遙三天
深圳製造業的支柱,是來自於各地來打工的年輕人,一項數據中,在此地打工的有 700 萬人左右,除此之外,每年還有近百萬青年持續流入。
作為工廠、企業的聚集地,深圳不缺工作崗位。許多年輕人帶著熱血,來到了深圳。
亟待招聘的都是那些大名鼎鼎的大廠,富士康、三星、華為、騰訊、無人機大疆、平安、中興、順豐.......這些大公司都聚集在這裡。
從內地出來的年輕人還懷抱著大城市的憧憬,帶著對大廠的希望入職之後,很快就會發現,他們面對的是三四千元到頭的工資,和每一天 12 個小時、兩班倒的生活。
除去洗漱的時間,睜開眼睛就是工作,在富士康做過製造工人的宋春江說,他當時每一天都要往蘋果手機上打 3000 個螺絲。
一個動作,一天,做三千遍。
有一群年輕人叛逃了,宋就是幾萬名」三和大神「之一。
他們離開工廠,來到了三和,發現了另一種可以活下來的方式——
回到三和人才市場周邊,找一份靈活的日結工,做一天工就跑路。
打工一天,逍遙三天。
雖然兜裡總是捉襟見肘,但一天上下的生活成本不過三十塊,
點一碗掛逼面 4、5 元,喝一大桶 1.5L 的清藍」大水「 2 元;
住在有Wi-Fi的掛逼店裡,床鋪 15 元,雖然是臭氣燻天的床鋪,但好歹有 Wi-Fi 覆蓋。
再不濟,在網吧裡度過一整晚,一個小時 1 元,通宵 10元。
連網吧的錢也花光的時候,就和衣睡在馬路上、公園裡,大地做床,蒼穹做被。
讓生活運轉的方式就是,找工作賺一些零錢,辭掉工作很快花完,再去找下一份零工。
對工作的判斷標準就是,工資高、來錢快、做一天結一天。
拿到錢之後就快活地花掉,不再儲蓄,懶得去想明天。
人才市場的中介總結道:這裡的人想明天以後的事情比較少,只想把今天過好。
宋春江則把三和大神定義為」首先是不想幹活,懶。工資低不願意幹,太累了不願意幹,幾天不吃飯很正常。 「
到了零工都找不到的時候,來錢最快的手段就是,賣掉自己可以變賣的一切,宋春江甚至連自己的身份證也以幾十塊錢的價格賣出,成為皮包公司的法人。而在三和大神中,百分之三十的人都沒有身份證。
沒有身份證,除了寸步難行的種種限制之外,最直接的後果是,這群人主動放棄了享有那個名字和那 18 位數字編碼,放棄了未來的全部可能性。
或許,在所有的成長中,他們從未被賦予過任何可能性。
中介甚至認為他們是「老成」的,他們過早地「成熟」,這些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選擇不再給資本打工,信奉著「山珍海味也是吃、掛逼面也是吃,最終目的是一樣」的真理。
某種程度上,他們已經開始不再相信,辛勤勞動能夠帶來體面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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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一代留守兒童長大了
有人不想認命
東東今年只有 22 歲,已經快速厭倦了成為大廠的流水線工人。
他先是從江西農村奔赴在廣州打工的母親,一次矛盾之後,又從母親身邊離開來到深圳尋找工作機會。他先在三星、富士康等大廠工作,之後又迅速辭職,來到了三和,開始了打零工的生活。
東東體會到過工人的議價權低意味著什麼,賭氣離開工廠是無法拿到工資和押金的,相當於每天十幾個小時的重複工作,一分錢都得不到。
於是,他發展出了自己的一套理論:
」大廠是很難辭的,日結的話你想走就走。「
」每天下班可以領到工錢,自由,如果發現老闆怎麼……可以及時走。也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
這是上一代人想都不敢想的。
30多年前,東東的父母作為第一代農民工,卷著一床鋪蓋,就到了深圳謀生,背負著家裡一家老小的口糧,兢兢業業,賺一分就寄一分回去,等到年老,無法給這座城市貢獻更多體力和勞動價值的時候,就葉落歸根,回到內地農村。
這一代人,直接貢獻了改革開放後的經濟飛躍,代價卻是與年幼子女的種種分離。
而東東和宋春江就是中國第一批留守兒童。
從所有角度來說,他們的童年都是極其匱乏的,沒有陪伴,也沒有錢。
小時候,他們坐在門檻上,想念、等待父母的時候,一定幻想過大城市的高樓林立,想像著他們的父母在樓宇間穿梭、賺錢。想像那個留住他們父母的車水馬龍的城市,在太小的時候就向他們招手了。
翻越大山,拿著另一捲鋪蓋卷,到大城市來找父母的時候,卻發現,大城市的面目並不友善。
如今他們接過父輩的旗幟成為第二代農民工,成為農民工二代,隨同父母住在擁擠骯髒的城中村,試圖接受同樣的打工者的命運,卻發現勤勞早已不能致富。
或許也可以這樣忍耐下去,老後歸鄉,第三代農工再取代他們的位置。
可是,這個鏈條突然鬆動了,起碼在」三和大神「這裡,短暫地鬆動了。他們開始了一套新的打工者的生存哲學。
如果父母那一代,在攢夠一些資本的話,還有在階層上的翻盤機會,對第二代農民工來說,這個機會顯然更少了。城市 GDP 在瘋狂上揚的時候,作為打工者的報酬和工作時間卻沒有改變。
這群人發現,見過了大城市的自己,無法再回到故鄉。而沒有學歷和技能的自己,又無法留在城市。
乾脆,就在城市的角落裡,沒有面目地自由存在。
宋春江說,以前是很有鬥志的,去年還有一點點鬥志,今年是一點都沒有了……
有人勸他,說他還年輕,宋春江說他幾年前同樣年輕,現在一樣一無所有。
」現在真的是習慣了「。
幾年前,宋春江想靠著玩遊戲買號賺錢掙錢,網貸了兩萬塊錢買裝備,沒想到遭遇封號,錢都打了水漂,剩下的8千他就乾脆自己全花了,直到現在他還欠著3萬塊的外債。
但沒有了身份證,已經沒人找得到他了。
NHK 記錄者問宋春江:你不跟父母聯繫他們不傷心嗎?
」聯繫了更傷心。「
他回答。
時間留給宋春江的答案顯而易見,老了怎麼辦?
」老了死了就死了,沒辦法了。「
也有一些人還不想認命。
陳用法就是其中一個,牛仔褲工廠的一次機械意外,被瞬間絞掉了右臂,命保下來,拿著不多的賠償款在深圳開了一家早餐店,賣力做工。
妻子女兒都陪在身邊。
他深知那句」來了就是深圳人「不是講給他的,也從沒妄想過成為一個深圳人。只是,他無法像其他打工者回到老家,也無法像」三和大神「一樣不在乎了。
因為女兒轉眼到了學齡的年紀。
現在繚繞在他心頭,最麻煩的事情就是女兒的升學問題。
在深圳,為孩子申請上學時,父母首先要被分類。
第六類的戶口,是市戶口,只能在本區租房。
房價高企,肯定不可能擁有自己的住房。但作為城市的第六階層,他的女兒無法在深圳上公立小學。而距離女兒上小學的時間,只有一年了。
他深知,把女兒放回老家,再次成為留守兒童不會是一個他能夠承受的選項,他已經無法想像,這個半天都離不開他們的小女孩,又被鐵軌扔回老家的樣子。
但每一天能做的抵抗,只有賣好每一份早餐,或許能給女兒博一個在私立小學上學的機會,或許能在他這裡,靠著這隻右臂給女兒掙破這個留守兒童的循環。
一直編著謊話,得過且過地過日子的東東在紀錄片的最後,也離開了三和,去廣州投奔在美髮店打工的姐姐,他的新夢想是做美髮師。
那些年輕的打工者,那一撮撮被工廠的低薪高壓捻滅的火苗,偶然之間在三和找到了短暫的休憩之處。
憑藉著「既然衝不上去,乾脆就停下來」的享樂主義哲學,頹然寄居在深圳的縫隙中。
「打工一天,逍遙三天」的三和大神們,在這片土地上,像是經歷了一場短暫的人生gap year。
如果前路漫漫,有諸多艱辛、諸多酸楚、諸多渺茫。
那就換條路走。
讓自己的靈魂歇一歇,喘一口氣。
儘管或許沒那麼輕鬆,但也是難得的風景。
撰文:豌 豆
圖片: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
編輯:姜 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