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賴印度藥續命的中國患者,今年無奈遭遇了航班不定、郵寄無門,海關檢查也頗嚴厲,致使有些包裹在路上已經80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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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財經》趙天宇
編輯/王小
一個從印度新德裡發往中國江西省的包裹,裝著患者賴以生存的藥。二三月份時,這個救命包裹花了42天20個小時才送達。平常只需一兩周。
印度仿製藥,因其價格低廉,在中國,癌症患者、HIV感染者、慢病患者形成了一個隱秘而龐大的購藥群體。每天,從印度發往中國的快遞中,有很多是抗癌藥,或者愛滋病用藥。
這些患者的共同特點是不能斷藥,但疫情打亂了這些患者的用藥節奏。
2020年7月23日,來自印度通信部郵電司的一紙公文令中國患者又一次懸心:從7月25日起,印度的國際EMS只對名單中20多個國家開放,沒有中國。
印度郵政官方人員在8月4日向《財經》記者確認了此消息,解釋說由於兩國之間航班有限,所以暫停向中國的業務,「但是我們正在衡量情況,我們希望能夠恢復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目的地的服務」。
幾天後傳來消息,從8月6日,印度發往中國的國際EMS服務恢復,但也強調在疫情期間運力依然不足,包裹仍可能延期或沒有航班運送,印度郵政方面未能向《財經》記者再次確認。
在新冠肺炎橫掃全球半年之後,2020年從印度郵寄藥物到中國,已經出現多次暫停。中國患者已經無奈接受現實,比如漲價,以及藥物真假難辨。
藉助全球醫療資源找到治病的路,今年總是阻塞。一部分重症患者以往還能寄希望於出國看病,今年也因疫情交通不暢、目的地疫情嚴重等,而耽擱下來。2020年,中國的患者仍希望得到國外醫療資源的補充,但他們不得不忍受更多的不確定性。
延遲的包裹
「(耗時)最長是永遠都收不到。」
做代購的何佩有藥學專業背景,他告訴《財經》記者,疫情暴發至今,一些包裹就永遠死在路上了。從印度寄來的包裹如果海關不放行,直接打回去,可這是疫情期間,EMS有些包裹又不能及時投遞迴印度。
從印度發來的購藥包裹,一般是從印度新德裡向中國北京投遞,然後從北京再向各地分發。何佩說,如果海關不打回,包裹予以放行,最長的兩個月左右才收到。疫情前,這樣一個包裹僅需要一兩周就到了。
李閔在7月初託印度人向中國青島郵寄了一個包裹。7月11日,包裹從印度新德裡離開當地的境外出口互換局,發往中國,查詢狀態顯示「尚未抵達中國郵政」。李閔一度擔心是不是會出現問題,也問過印度人,對方安慰他說,包裹已經清關了,會經由新加坡去往中國。
但那個包裹在隨後的一個月裡,杳無音訊。
那一行「尚未抵達中國郵政」,一直持續到8月15日。次日李閔看到包裹的那一刻,「激動得很」。他了解到的情況是,印度政府因為防止疫情,停掉了一段時間的EMS,加上若沒有印度到中國的航班,走其他國家中轉,其他國家航班很多也是一周一次,不一定排的上,前前後後得40多天。
何佩向《財經》記者提供了一份印度藥的物流記錄:2月3日,包裹抵達印度新德裡的處理中心,發往中國北京。彼時,印度已出現新冠肺炎的確診病例。
這份疫情焦灼時刻的買藥包裹,在兩國的中途輾轉了一個多月。直到3月13日,這份藥物抵達北京,然後分發。最終,這個印度藥的包裹耗費42天20小時,才到達患者手中。
何佩的觀察是,郵件延遲的情況,從年初國內控制疫情起,就開始出現。
「延遲是100%,海關扣留是80%左右,40%會被打回去,永遠死在路上。」何佩說。
對於延遲,經濟情況好一點的患者會選擇買原研藥先用,雖然貴,咬牙挺一兩個月總是行的。
還有的患者,會無奈轉而購買國內的現貨印度藥,有的是高價現貨,有的則來路不明,比如宣稱自己的藥物是從越南、緬甸繞過來的,其實是「黑藥」,質量和療效無法保障。原研藥吃不起,為了保命,也沒辦法。
何佩說,患者購買的藥物如果被海關扣押了,患者會嘗試提供資料繳稅,希望放行。但有時候並不如意,包裹仍可能直接打回去。
7月下旬,印度發往中國的EMS停了之後,網上流傳一個說法,包裹可以通過越南或緬甸繞一下,再進入中國。何佩說,的確有人這麼做,但不是主流。
患者對自己包裹延遲的情況已經習慣了,在這個困難時刻,覺得也算正常。
之前有意買印度藥的中國患者,經常查看的是藥物成分的科普類文章,以及哪種藥物是不是有現貨的信息。疫情之後,朋友圈裡時常跳出來的則是「印度物流包裹暫停收件」「印度物流下周恢復」,這兩個信息反覆拉扯著患者神經。
HIV感染者也是吃印度藥的龐大群體,互稱對方為「A友」,3月一位志願者建議說,「吃國家免費藥的A友,建議不要在這個時候更換印度藥,泰國藥或者南非藥。」因為彼時受疫情影響,印度的幾家公司推遲生產,EMS物流也中斷,他建議換藥不是個好時機,至少等到6月以後再說。
儘管到8月底,印度EMS逐漸開始恢復,但是效率比以前低。按何佩匯總的近期物流情況,孟加拉受疫情影響,飛往中國的航班數量大幅削減,物流效率也下降,物流時間是以前的兩倍左右;寮國的EMS受海關影響,效率降低,但仍可發貨。
患者擔心的還是費用
從印度買藥、郵寄變得艱難,帶來連鎖反應。
「漲價是一定的,有的甚至要翻倍,但仍然比國內的原研藥便宜很多。」何佩說,典型的比如吉非替尼片,商品名是「易瑞沙」,用於治療既往接受過化療的局部晚期或轉移性非小細胞肺癌。
以前,印度版易瑞沙價格七八百元左右,後來價格翻倍,1500元—1600元的印度版易瑞沙已經算便宜的。
吃印度藥的患者,在今年遭遇過斷藥的,在何佩接觸的患者中,至少有60%。
購買其他東南亞國家的藥物,比如寮國、孟加拉等,也是患者們無奈中的替代方案。但是藥物品種不能完全涵蓋,而且這兩地的物流也多少受到影響。這些國家寄來的包裹,命運都差不多。
「患者的訴求很簡單,就是想用可承受的價格買到有效的藥品,同時獲得一些必要的用藥指導。」何佩最希望看到的是,印度仿製藥順利到達患者手上之外,提高國內仿製藥的質量,本土藥企就能夠滿足患者的需求。當然,讓進口原研藥降價也是一個訴求。
長期使用藥物的患者,一提到斷藥、漲價,神經立刻繃緊。即使從沒用過、也不考慮用印度藥的患者,在面對未來可能更換新品種藥物的治療計劃時,仍為治療費用感到隱隱擔憂。
陳瑤是一名肺動脈高壓患者。2017年確診後和醫生商議,決定採取二聯用藥,吃安利生坦和他達拉非。那時她還沒聽過印度藥。
「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陳瑤告訴《財經》記者,安利生坦在當地醫保是可以報銷的。兩種藥聯用,每個月陳瑤的藥錢大約2000元,負擔不算重。
藥效起初還可以,但陳瑤慢慢發現有副作用,由於吃安利生坦,她的血色素降低了很多,類似中度貧血,需要複查,決定是否換藥。她有天在微信上問了醫生,被告知如果血色素再降下去,建議換藥。
在一些病友群以及聊天之中,陳瑤才了解到有印度仿製藥的存在。不過,在她常聊的一個100多人的病友群中,沒有人用印度藥,「我問印度藥怎麼樣,大家是牴觸的態度,說不要用。」
拒絕來自於擔心印度藥不夠安全,而且渠道也不清楚,擔心是否正規、是不是假藥。
陳瑤也和他們一樣,對印度藥的療效持有本能的懷疑,「經濟條件允許的話,還是先不考慮印度藥。除非實在是沒辦法了,吃總比不吃好一點吧。」
陳瑤心裡也明白,一旦換藥,有些藥一個月的開銷也確實很大,上萬元的情況是存在的。現在能報銷還好,如果換的藥不在醫保範疇,她怕吃藥的費用一下子升上去,每個月周轉不過來,所以私心一直不敢去複查,怕醫生真的讓她換藥。
「藥神」是灰色的
疫情期間,3月5日,微博認證為《兵器》雜誌編輯肖寧幫人發出了一則求助,這位求助者的父親有前列腺癌,一直在吃印度仿製藥,由於疫情影響,印度到中國物流停止了,家裡處於斷藥狀態,詢問是不是有人從印度回國,想求助帶兩盒前列腺癌藥物阿比特龍回來。
阿比特龍已經納入2019年版國家醫保。在那個求助帖下面,各省的藥物價格顯然是人們最關心的。還有兩句對話夾雜其中:「買仿製藥犯不犯法?」「自己吃,小量的沒事。」
私人求助顯然更靠譜一些。因為患者們的擔心還來自於,代購藥物處於法律灰色空間,中國禁止未取得藥品批准證明文件而生產、進口藥品,因此總覺得質量和效用難以保障。
不過,2019年修訂的《藥品管理法》新增內容,未經批准進口少量境外已合法上市的藥品,情節較輕的,可以依法減輕或者免予處罰。
正因為這灰色空間,海關退回包裹的情況會時有發生,因而有的患者等待幾個月,還是收不到自己購買的藥物。
8月7日,何佩向《財經》記者提供了一份物流記錄:一個裝著患者藥物的包裹,從印度到北京,花了一周時間,但隨後分發至患者所在的城市,因未能通過當地海關審核,要退回印度。但已經過去83天,這個包裹仍然在路上,還沒有退到印度當地去。
無論是患者還是代購,以個人名義從國外郵寄到中國的物品,中國海關依法徵收進口稅,不過如果稅額在50元以下的,直接免徵;每次郵寄物品的價值限額是1000元,如果超了,得按照貨物的規定去辦通關手續,除非這個包裹裡只有一件物品而且自用,那仍然可以按個人物品通關。如果不郵寄,直接從國外帶回自用,限額是5000元。
從國外買藥帶回中國,包裹裡藥品的價值都希望正好夾在上述區間中。
何佩說,「一些被海關扣押的包裹,患者會嘗試提供資料繳稅,希望放行。」
在通航不暢時期,郵寄更要合規。一些購藥包裹在好不容易上了飛機發往中國後,可能到地方海關後會被直接打回發貨地,這樣一來耽誤患者用藥。
海外就醫產業鏈停滯
有些中國患者擅於藉助全球醫療資源,找到治病的路,可疫情期間,這些患者可以說直接被堵死了通道。
「很多患者在今年疫情的影響下,治療受到很大的幹擾。」美國陽光睿達健康管理有限公司主席邵新立告訴《財經》記者,出國治病已不現實,原本計劃赴美治療的很多患者得在國內想辦法了。
去海外就醫,這條產業鏈以前有多火熱,現在就有多落寞。
不只是去美國,今年癌症患者的跨境醫療都不順利,全球同此涼熱,各國航班頻頻取消,而且很多國家的邊境由於疫情而關閉。中國從3月暫停外國人持籤證和居留許可入境,直到8月11日恢復了一部分。歐盟在7月1日恢復對中國開放邊境,不過僅在中國對歐盟開放邊界的同等情況下開放。
美國從2月2日起臨時限制部分外國人入境美國,比如過去14天曾在中國居住過的外國人,美國暫不允許其入境。
「實際上現在這種情況下,患者也不需要再這麼勞心費神的出國了。 」邵新立說。
補救方式是通過遠程會診,制定合理的治療方案,提供給患者做參考。尋求出國治病的患者,大部分是希望找到前沿的藥物或者對症的綜合療法。
美國醫院的診療團隊給中國患者遠程診斷後,還可根據病情開具處方與藥物。這需要美國醫生對中國患者情況有充分的了解,加之跨境醫療中介機構較為專業的溝通,才能各方滿意。會診還必須在能夠保證患者隱私的國際標準平臺上操作。
然而,一些患者或中介機構往往只要求國際醫生開藥物處方或提供診療建議,並未進行詳細的會診,這就給醫生帶來很大顧慮,因為萬一患者出現任何問題,醫生需要承擔責任,所以他們往往不會提供意見。並不是每一位美國醫生都願意給大洋彼岸的患者開處方。
一些中介機構承諾可以提供服務幫助海外購藥,並寄送到中國,但這些也必須是患者自己來決定,在未經規範化會診的情況下,如果用藥後出現副作用或沒有效果,需要患者自己承擔後果。
一些患者在動身赴美之前,先做遠程會診,了解病歷和國內治療情況做個預熱,為之後就醫的治療方案做準備。但疫情後,患者因為知道無法出國,所以這部分的積極性基本沒有了。芝加哥大學國際醫療業務總監溫志剛接觸的患者中,約有一半是這種情況。
另一些患者,原本也沒想飛到美國就醫,他們尋求美國醫生的遠程會診,是作為第二診療意見的,希望了解自己在中國如何更好治療,或者有沒有國際新藥、新療法。
1月-3月,邵新立觀察到,尚且有一些患者聯繫海外就醫諮詢,大部分是做遠程會診,也有幾個患者赴美治療。3月以後,赴美就醫就全部中斷了,沒有患者飛抵美國。陸陸續續地,還是有患者尋求美國醫生診療意見,但總體與去年同期相比,今年跨境醫療業務的患者數量起碼減少了60%—80%。
「今年大半年就這麼過去了,何時恢復難以預估。」邵新立說,現在大家寄希望於疫苗,以解除在旅行上的一些制約。
不過,需求仍在,業內普遍認為,海外機構依然歡迎中國患者的到來,一切只不過是時機的問題。邵新立預計今年年底到明年,跨境醫療可以逐步恢復。
當然,從業者們心裡都清楚,不可能一下子跳回原來的狀態。
2019年中國海外就醫市場在30億元左右,跨境精準醫療服務平臺QTC Care CEO陸奕當時看到,這個增長是非常快的。
疫情踩下急剎車。預計到明年二三月份,跨境醫療業務恢復百分之七八十,邵新立覺得是有可能的。到那時,情況會變得更加清晰,現在只不過還在等待。
(文中何佩、李閔、陳瑤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