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晚上去逛紹興路的開閉開書店,跟店主黃聖也預約好了,但這時看到他轉發的一篇犀牛書店店主莊見果寫的值日僧日記,覺著怪有意思,恰好黃聖又說明天出門今晚要早些打烊,就改變主意先逛犀牛。七號線轉八號線陸家浜路下,向南走了幾十米就到了麗園路上的書店門口。店面有二十多平米,四周靠牆圍著一圈白色書架,正待看書時進來兩個女孩,七嘴八舌地跟店家調侃,店家那邊聽聲音也超過兩人,其中一位嗓門較大的,一邊跟他們聊一邊在找著一本什麼書。女孩說:「以前我還看點兒書,後來去了圖書館的書庫,發現自己再怎麼讀也不過那麼一丁點兒,就失去了信心。」她們又問書店是不是賺錢,能不能維持下去,店家也好脾氣,說我們不僅不賺錢還要倒貼,圖的也只是個興趣。我一直是邊翻書邊聽他們閒聊的,不一會兒聽著聲音突然沒了,抬頭一看女孩們已經空著手走了,店家方面也只剩下了一個,我樂得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瞧書。
這家書店的定位是文史哲舊書,書的品種倒是不俗。首先在一進門靠東牆的架子上就發現一排上海書店八十年代影印的民國文學老書。這套名為《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的叢書,書目多達一百好幾十種,既為研究者提供了便利,同時也很有收藏價值,歷年來我選擇感興趣的買下了許多。今天我只買了一冊,黃人影編的《創造社論》。裡面收有一篇徐祖正的《創造社訪問記》,記他到寶山路訪問創造社出版部,當中寫道:「我忽然想起似的向周君道:『有一位常在創造上作畫的是哪一位?』周君就指著眼面前站著的一位青年道『就是這位葉靈鳳君』,我看身穿粗黃夏布短衫褲,戴玳瑁金腳眼鏡及一隻黑紗壓發帽的就是這個精雅的畫家葉靈鳳君。不知怎的我平素喜歡的詩人畫家不是已成名的有了傑作與年紀的,乃是未成名的年青的。因為後者的相像色彩等都有不能限量的富麗。我單能與那些詩人畫家們接觸,連我自己的生活也從枯寂而變為富麗,眼前的葉君也罷周君也罷以及其餘的各位也罷都是年青而有年青人特有的略帶羞澀的神情。成了家的文人畫家已慣於世俗,習知了成功者的秘訣,極難有初創時代的藝術真率性。我看葉君又自有別致的一個畫家樣的少年—說青年還不及說少年可以傳神那個畫家的羞澀。」
說來有趣,轉到南牆那裡,就發現了一本上海書店出版社為建社二十周年慶而內部發行的紀念文集《書比人長壽》,紅色的封面上,燙著一排大大小小的圓點,我數了數,恰好二十,象徵著上海書店二十年間所留下的足跡。書中有一篇陳子善的文章,正是回憶「初生牛犢」的他參與《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編輯出版時的點滴往事。陳子善的另一篇文章,談的是上海書店的內部刊物《古舊書訊》以及精選《古舊書訊》所刊史料文章編輯而成的《百年書業》《書的記憶》和《那時文壇》三書。我眼光一掃,這三部厚書正好站在旁邊,每部僅售二十元。《古舊書訊》儘管只是內部刊物,卻以積累和搶救書刊史料為己任,記錄了民國上海很多文壇往事和書業掌故,文章內容也體現了「三親」,即親身經歷、親眼見到、親耳聽到,具有極高的文史價值。就我進行的葉靈鳳研究來說,書裡就包括了光華書局老闆沈松泉、創造社同人周全平等人的多篇涉及葉靈鳳當年行狀的回憶文章。葉靈鳳不僅有多部著作和刊物在光華出版,他還為光華書店的圖書裝幀做出了開創性貢獻,沈松泉就說:「《夢裡的微笑》中附有多幅葉靈鳳畫的別有風格的插圖,這是光華出版的第一部帶有插圖的小說。」沈松泉還寫到一九四九年到香港,葉靈鳳請他到堅道家中吃飯的情形:「大家闊別多年,又在異鄉會面,真是『他鄉遇故知』,彼此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我注意到靈鳳和望舒兩鬢都已有些花白,回想三十年代在上海時大家都還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而今都年近半百,卻在異域相見,真有如唐代詩人杜牧說的『人生何處不相逢』。」
緊挨著這套書的是一本《我與開明》,是中國青年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的版本,我以前見過卻不曾買下,見書品很好且只索價十元,也就收下了。書也是紅色封面,右側豎排葉聖陶的題籤,左上角印著開明的出版標記,紀念文章的作者全是與老開明有過因緣的文壇名宿,當中非常有價值的一篇是葉聖陶先生的公子葉至善寫的《〈抗戰八年木刻選集〉的誕生》。原來這本中國現代木刻史上的「聖經」,是在葉聖陶先生的主持下,僅用了五十一天就編印完成。在開明書店當時沒有一個專搞美術的編輯的情況下,能夠打造出這樣一部現在看來都值得珍玩敬重的精品,確實體現了那一代出版人的敬業精神和專業水準。這種水準體現在每一個小小的細節,譬如這本木刻集不似一般的畫冊那樣,在每一幅畫下面都印著畫題和作者的姓名,我在看這部書時就此也曾有過嘀咕,原來真實的原因是找不到一種字體跟一百幅木刻畫的刀法都想配稱,最後決定索性不印。為了不讓讀者來回翻看目錄,特意加印了一張印有目錄的書籤。我前幾日剛剛斥資淘來了這書的原版,可惜的是裡面已經沒有了這張用心精巧的書籤。
轉到西牆那邊,幾個架子都是七八十年代出版的外國文學名著,這些熟悉而親切的書正是我在大學時代苦苦追尋的,多數曾經買過,也有一些屬於遺珠之憾,精挑細選之後,收下了狄更斯的兩部小說,一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大衛·科波菲爾》,一是上海譯文出版社的《艱難時世》,都是一九七八年的版本,品相都超過九成,前者上下兩卷共要三十元,後者僅要五元。我之選擇這兩部,除了懷戀年輕時耽讀狄更斯的感覺,更主要的是因為它是插圖版。《大衛·科波菲爾》的插圖作者是H.K.Brown(筆名Phiz),《艱難時世》則找遍全書不見插圖作者的說明,由這書是根據Chapman and Hall版本譯出的情況考證得知,插圖畫家應該是哈利·弗倫奇(Harry French)。「文革」剛剛結束那會兒,掀起一股外國文學名著熱,半夜就排隊購書情況時有發生,因為時間匆促,一些出版社就拿「文革」前舊版的紙型直接付印,所以那個時候插圖本非常多,後來新的版本出來了,不僅沒了插圖,裝幀製作的水平也大大降低了幾個檔次。我跟店家感嘆:「其實『文革』前特別是五十年代的圖書基本延續了民國時期的風格,是有較高水準的。」他對此也有同感,並且說:「五十年代初的舊書價格也給炒上去了。」
說這話時我恰恰看見收銀臺後面的架子頂上擺著一本薄薄的果戈裡的《外套》,是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二年四月的初版,品相好極了,封面設計漂亮極了,書中還有從原書複製的瓦涅齊安和庫斯陀基耶夫繪製的插圖多幅。我趕忙詢問價格,店家冷冷地說:「我勸你不要買。」我問為啥。他說「這是我花五十元從別的書店淘的,打算自己留下。況且,即使按五十元的原價讓給你,你可能也嫌貴。」我這廂只好忙不迭地懇求他能夠割愛。再往角上翻,竟翻出一九五八年版的《裴多菲詩選》和一九六二年版的《海涅詩選》,即使包著塑封也擋不住那股富貴之氣光芒四射,輕輕地除去塑封,看到書裡不僅附有詩人的肖像和手跡,而且還有多幅漂亮的木刻畫和鋼筆畫,《裴多菲詩選》裡還有裴多菲本人畫的一幅《貝謨像》。我急急地向店家詢問價格,這才發現值守書店的不知何時已經換了另外一位。他掃了一眼書,說這書是非賣品,是莊見果的私藏。接著他向外面喊了一聲「小莊」,小莊就回到了店堂,果然跟我說不賣。我苦口婆心地曉之以理,說什麼「開書店的最忌捨不得出手」,他經不住我的死纏爛打,終於妥協了。由於之前並沒說到價格,我預想他會給出一個很高的書目,不料他說:「就一本三十吧。」說完自己又咕噥了一聲:「我早應該把它拿回家去。」
結帳打包時我就跟小莊閒聊,問他書店為什麼取名犀牛。小莊說:「最早在莘莊有個犀牛書店,我曾在那裡工作,後來書店關門了,我就和黃聖在人民廣場附近開了一家開閉開書店,不久也結業了。但我們開書店的心始終不死,去年年底他在紹興路重張了開閉開,我和另外兩位書友則在這裡恢復了犀牛的名號。」紹興路的開閉開書店以詩集為主打,吸引了一批愛好詩歌的青年,我本以為他們起此名號是因為喜歡以色列詩人耶胡達·阿米亥的同名詩集,現在聽了小莊的一番講述,才體會到其中另有深意。開了閉,閉了開,開書店也如人生,是一種執著向上的運動。
李廣宇,法官,業務寫作。著有《書文化大觀》、《紐約尋書》、《葉靈鳳傳》,另有法學專著三部。
題圖為李廣宇老師在2014年出版的著作《香港尋書》,據悉《犀牛書店》一文將會收錄在李老師即將出版的新書《獵書家的假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