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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我入筵宴所,以愛為旗在我以上」
——《聖經》
01|
他帶我去他遠在雲南鄉下的老家。
因為這幾日,他總心境懸浮,恍恍惚惚,夜裡輾轉不能眠,總含著不詳的預感。
他說,也許是他遠在故鄉的老阿公想他想得苦了。
一路上,他坐在我身畔,眉心微皺,卻始終隱忍不發。
他是沉默寡言的男子,習慣將心事藏在心底深深處,輕易不為人所發覺。即便是與他同床共枕如許悠長歲月的妻,我亦不敢執言自己對他何嘗有多了解。
他背後的漫長歷史,走過的有涯卻無窮的歲月,承擔的黑暗與沉重,迷茫與虛空,他的愛恨情史,甚至,他的過去,他的童年爛漫,少年不羈的歲月,於我,都只是朦朧如煙靄。
他不肯啟齒,我便無心探問,我何嘗沒有自己不足為外人道的過去,何必斤斤計較,過分赤裸相對,也許,這樣彼此尊重,彼此至親,卻又彼此心照不宣保持適當距離的情分,更適意,更能帶給彼此安心。
然而,我始終等待著一日,他因為年華老去,因為滄桑莫名,因為獨自保守秘密的冷清,或者,單單為著寂寞的緣故,終於,對我袒露真心,我會洗耳恭聽,帶著謙和善解的表情。
這次返鄉探親之行,或許是一次契機。我隱隱心懷如此期許。
02|
漸漸的,車窗外是綿延不絕的山影,漸行漸遠還生,一陣勾連一陣,仿佛永沒有盡頭似的。宛如一種壓迫,無時無刻不懸在人的心坎,令人不由垂頭喪氣。
他說,距離目的地,已經不遠了。
他仿佛感知到我發自心底的不安逸,輕輕握住我左手,傳來合時宜的溫暖,令人猶自安心。
便是為著這一分看似虛無縹緲,卻實實在在令人沉醉的安穩平寧,當初我選擇與這個男人共度餘生,作出人生中最為奮不顧身的決定。
婚姻,婚姻是一場賭博,誰說的。且是有去無回,傾其所有的豪賭,要麼大滿貫,善始善終,一勞永逸,從此沉酣一夢,要麼血本無歸,十分虧空,枉自嘆息,杯弓蛇影。
而我自信,這一場賭注之後,自己不會一貧如洗,這個男人,不會讓我輸得太慘。
忽然,幸福到發懶,倚在他的肩上,打起盹兒。
想著胡蘭成在他與張愛玲的婚宴上寫下的句子:「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然而,他這個知情識性的男人,為何自私到不願意給一個愛他入骨的女人一生,反正,給誰都是一生,不會多不會少,卻偏偏不是她。
也許,他在愛人為他輾轉反側,無有始終裡獲得充實愉悅與自滿。
可怖的人心,可惜的愛意。一聲嘆息。而前朝人的情事,與己何幹?
遇見身畔一彎堅實寬厚臂膀,已屬三生有幸,不知積累前世今生幾多善緣,我會得安於所遇,坐井觀天。貪心不足,上帝都討厭。
下了火車,坐鎮上到鄉下的客車,乘客稀疏,卻是一路顛簸。
抵達村裡,天朗氣清,分外明淨。有關雲南鄉村,全是在書裡,電影中看到。《面紗》裡的竹樓,澄明曲水,江山如畫,美人香扇。真正相逢,卻也是平常,卻因平常而安心。
似紅樓裡寶黛情結,漫漶痴纏前世今生,我也得生生地感嘆一句:「這地兒,仿佛是哪裡見過的。」相逢亦定是在夢中。
初見便含著這般的信賴與親近,我知曉,這全是因為往昔歲月裡,這裡歡呼跳躍,純真浪漫著,後來沉默動蕩,年輕意氣著,直至成熟以後背井離鄉,奔赴理想的此刻陪伴與守候在我身旁的男人。
想到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一橋一河,都是他當年或許走過的,觸碰過的,欣賞過的,我的心裡,便隱隱覺著它們都在散發著宜人的空氣。
想著這裡曾經發生過有關於他的一切,便覺得一切得其所哉,適得其所,全是各自最好的姿態。
為著這次相逢,走過關山萬裡,都是理所當然。
身畔的男人已開始輕輕顫抖,鼻息濁重幾分,似情不自禁。畢竟,這裡是他脫胎換骨的處女地。
從他縹緲凝霜卻隱隱含著眷念的眼神裡,我已讀出世事變遷,物是人非的悵然。
我無法深切地體味他此刻內心的動蕩,不安,牽念,與悵惘,我只是溫柔戀慕地凝望著他,右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希望給他傳遞一絲關切的溫暖。
這個人,仿佛瞬間化作我的兒子,我的無比珍惜的玩具,讓我動容,讓我想要疼愛,讓我止不住地想念。
真愛莫過如此,在你身前,都無法停止想念。
走不盡的碧波蕩漾,聽不息的溪水潺湲。
淳樸的鄉民擔荷著鐵質農具,各自袒露著曬得黝黑健壯的背脊與飽經滄桑但安寧無限的面龐,從身旁一步一踏實,凝重地走過。
他們朝我投來詫異不敢相認的目光,仿佛暗自揣測我可是某個暌違經年了的山河故人。
我統統應以謙謙一笑,一心只為他們的樸實可愛而感動。而我的丈夫,偶爾與一兩位老者禮貌寒暄,謙遜非常。終於相認,道盡別來情由,感嘆光陰荏苒,一見如故。
這中間憑空虛擲的歲月,就此隕沒,日久天長的鴻溝,仿佛瞬間消泯於無形。
他帶我在鄉村小道上曲折穿行,直至停在一處木樓前,竟躑躅不再舉步。
那是一座尋常鄉間建築,四處散溢古舊滄桑的寶光。牆面掛滿農家作物,鼓鼓囊囊的蒜團,一墜瑩瑩,如流光收攏的錦旗的玉米串,還有蓬蓬勃勃,綠意蔥蘢的各式我喊不出名姓的野菜,豐富充實,足可揣測此間的主人對待生命,生活,都是一般的勤勤懇懇,安然自得。
此時此地,他卻仿佛情不能自控,呼吸裡已然夾雜著一串一串藕斷絲連的嗚咽。
他輕撫木門廊壁,我始終不言,在他肩膀上輕拍數下,此刻,他需要這般通情達理的男人式的慰安與關懷。
他說,從他走進村裡的一瞬,四處大不同,世界變遷,天地有別,都是一副將他渾忘不包容的情態,陌生而森森然的蒼涼與冷,惟有這裡,卻是一如往昔。
連那木窗上斜斜倚著的剪刀都如從前一般無異,仿佛自己出門從軍這多年歲月,竟是從未曾有的。
光陰停滯,或者時光倒流,下一刻,他可以返老還童,聽老阿公唱一曲熟稔的童謠,喚他歸家吃晚食。
他終於推開門,我隨著他的步伐,不緊不慢跟在他背後,受他指引,等待拜見生平從所未遇的親人。卻正對一條過道,陽光在這裡,偃旗息鼓了,參差斑駁著的,都是纏綿曖昧的影,廊柱的,屋簷的,一顆殘破的燈籠的,院裡的孤獨青綠著的大樹的影。
一室清冷。陽光明媚在外頭,空氣裡含著不知今夕何夕,乏人問津的瑟瑟氣氛。
我正猶疑,卻已然聽聞他加速的腳步,如有風聲,朝左手邊步伐慌亂地跑去。我牢牢地緊隨其後,意料之中,迎面會晤老孫重逢情景。卻也是錯愕不能言,滿室光影裡,唯他老阿公一人而已。
之前,他似乎獨自靜默,坐在門檻抽水煙,菸灰一地一地,這仿佛是老來最後的慰藉。
生平第一次,看見丈夫止不住發聲哭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如不是情到深處不能自己,如不是心無旁鶩,無所顧忌,哪能情難自禁到如此地步,我只有漫漫的感動。
他俯在老人的膝上,老人本欲勉強站起,卻因為過分蒼老的緣故,終於未來得及,徑直被孩孫抱住,此刻猶有難以置信的驚喜,也許驚大於喜,連連發出長長而澀澀的回應聲。
眼裡霧影朦朦,全然忘記我的存在。我也不覺尷尬,靜靜觀賞這一出感人肺腑場面。
此刻,這個為我仰賴半生的男人,在另一個人的身上,脆弱纖細似嬰孩,似青藤繞樹,終於尋著倚靠。
老阿公太老了,老得殘朽,嘴唇怪異地張開。
下頜雞皮般蒼黃松落,且不時有流涎,卻不讓人覺著汙穢不堪。
我心頭不自禁地升起朦朧的慘澹的霧靄,老阿公也許不久於人世了。
也許我們老來,誰也是如此。生老病死,無可變改。人到一定年紀,真正是一回相見一回老。
滄桑如老阿公,卻仍是孩孫心裡的參天古樹,無限的溫暖,無限的庇佑,無窮的感懷。仿佛一旦歸返這裡,人間便仍舊有數不盡的爛漫安逸,富足純淨的好時光。
這樣久違的深情,我不能夠懂得,因為從無同樣際遇,但不妨礙我為之誠心誠意感動,也只能是感動。
他如決堤般的情動令我對這個男人更愛幾分。
從今才知,他藏在一身堅毅隱忍骨骼內裡的纖細與脆弱。
從今,他真是真真切切,令人親近憐惜的一個完整的人。
從今,我對他,是妻,朋友,是知己,更是母。
他亦不過是一個男人。
從前我如有過太認為男人應該鋼筋鐵骨,無懼世間無窮風雨,吞聲不能言的時分,今時讓我冰釋前嫌。
男人,亦是需要被人憐,被人疼,被人關懷,被人愛的男人。
03|
我們在這裡安安定定地住下來,陪伴風燭殘年的老阿公。
他內心是激動且感激的,雖然老人的表情達意,永遠透著一種遲鈍與緩慢,他絲毫不願假手於人地為我們準備每日的飯食,被我禮貌地婉拒之後,他就沉默不發地獨自一人在屋簷下剝玉米,忙活地累了,就停下來抽一口水煙。眼神朦朧,卻透著一種不合時宜的清亮地凝望著不知道哪一個角落,也許,他凝望的,只是某一段終究無法歸去的時光。
他是勤勤懇懇慣了的人,不會原諒自己瞬間安逸下來,這是那一輩人最值得令人可歌可泣,可贊可嘆的地方。
我的丈夫,他哪裡也不再去,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老阿公的身畔,如一隻善解人意卻不懂得發言的忠誠的家犬一般,片刻不離地守候著他生命裡最重要的這個男人。
前所未有地,他們從身到心,都格外近。
少年人,心在四方,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孩子,一心憧憬著外面的世界,到得滄桑中年,最大的期冀與盼望,也許不過是能夠在老去的親人的額膝頭上,無憂無慮地打盹半晌。
我隔著一段距離,憧憬地看著,我知道這是屬於男人之間愛與守候的方式,不需要過多的累贅的言語,具有欺騙性的動作,或者善於被現代人妝扮一番的表情面孔,只是相重相惜地這般靜守。
一種更為直接,篤定,充實,而不容置疑的情深。
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寧謐,我從來不會擅自打破。我知道它是何其的難得與可貴。唯其可貴,唯其短暫,唯其興許不久就會淪為無法重現的回憶,我的心裡起了淡淡的傷懷。
直到老阿公去世,我們才離開。
無可否認,他在此地這半月的歲月,除卻童年,是他一生中僅有的,一去不再來的好時光。
他很感激上天厚待,準許他陪在老阿公身畔,送他安然離世。
這與他相依為命的老阿公。這愛他至重的老阿公。這叫他餘生只能且行且溫柔傷感地回憶的老阿公。
04|
歸程的途中,他對我說起他的過去,儼然一部不同凡響的傳奇。至少,在我心中,便是如此。
畢竟,太多人營營役役,不知所謂,一生波平如鏡,無波也無瀾,無怨亦無恨地走過一生,到底不完整,何以稱作人生。
他是戰爭中棄兒,受盡屈辱,為老人愛惜領回家中給養,含辛茹苦,無怨無悔。
時光如流水,一去十數載。
二十歲以後,他跟隨部隊從軍徵戰,踏踏實實,勞苦功高,為人褒揚,逐漸出類拔萃。全為著一己私心,為著負氣,為著衣錦榮歸,為著老阿公揚眉吐氣,就此平步青雲。
他的故事,是一部典型的農村子弟的發家史,他渴望著這人間繁華奪目的輝煌,令人嘖嘖稱賞的榮光,渴望以斑斑的榮譽來回報他的至親的如海恩情,然而,卻渾忘了,老人心底最為刻骨銘心的報答,也許不過是兒女的不墮落,不灰心,不怨懟,不拋棄。
至於他們是否功成名就,輝煌騰達,那真的是錦上添花的事情。
老人唯獨的一點牽絆,是在這世間,他的兒女是否平平安安。
丈夫順便向我提起他從軍時一段感人至深的情史,而今只是化為煙籠寒水一道影。語氣裡,不無惋惜與眷戀。
那是某年某月某地的一座雪山上的一次野地戰事。
他說,一切都似昨日,一切又仿佛隔世,故事只剩梗概,模糊邊框,連框架都殘損的,莫名的,他卻記得那一次埋身雪地,松枝頭,忽然墜下一捧雪,砸在他的後背骨,透過支離破碎的衣衫,那纖細而徹骨的涼,他至今記得。
卻只是輕描淡寫,浮雲掠過,仿佛生恐沉溺過往,以致失態,便及時打住。
那出現在我之前為他所愛慕的女子,不知是何種桃花人面。不能相識,只覺悵然。
那樣年輕的歲月,愛過的人,如肩上的勳章,老來不再四處炫耀,標榜傳世,卻細細密密藏在箱底,隨時準備取出緬懷,照亮滄桑回憶,明媚現世光陰。
一陣沉默,他忽然問起,可還記得你我初見?
我答,自然,班級畢業舞會,你走來,問我芳名,來自哪裡,我一一作答,被你憨厚耿直情態逗樂,你說張家界是好地,便久久失神。後來依依不捨,直至抱得美人歸,可是?
想當初,不知你竟然久經沙場,見慣不少世面。以為不過成人學校一平常求知若渴書生而已。
這次返鄉探親之旅,使我們更加親近,更加珍惜彼此的情意。
心領神會,同床共夢,白頭偕老,一一需要契機。你願意給否?你能給到何種境地?你能包容否?你能容納多大一片愛人心?
這場一生一世之約,還未到頭,我們還有長長一段時間給出一片冰心。
你有冰心,我自然捧一掌玉壺相待。
要到今後不知多久多久的歲月,他告訴我,曾有一個人,這樣說過,結婚,就要在張家界,看著嵯峨峰林,奇石詭譎,人會聯想到一生不朽,白頭到老的誓約。
他們沒有共白頭,也許上蒼憐憫,賜我降臨,圓他未成美夢。
我絲毫不以為意,全當成一場戲說。
他愛過那個人,愛到骨子裡不能忘記,如今他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