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鴻自畫像
今年4月,中央美術學院舉辦建院百年紀念展覽,我前往參觀。走進第一展廳,只見三幅徐悲鴻自畫像首先映入眼帘,三幅自畫像中,打頭的乃是1922年創作的木炭素描,他身穿呢子大衣,內系領帶襯衣,站在白馬奔馳畫作前,似在創作構思狀。畫像右下側款署「壬戌悲鴻」。這幅帶景自畫像習作,是他傳世自畫像中創作年代最早的一幅,可稱徐氏自畫像的處女作。其餘兩幅分別作於(甲子歲始)1924年、1925年。展廳中還陳列了他在同年創作的油畫《撫貓人像》,其前妻蔣碧薇曾直言這幅油畫是「鏡子裡的他們」,那位撫貓人,不是別人,正是蔣碧薇,而在她身後探首觀望者就是畫家徐悲鴻。蔣碧薇的點題,也點出了徐悲鴻畫自畫像對鏡寫生素描的公開秘密。
陳列室中,我還看到兩幅徐氏創作於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油畫肖像。1928至1930年創作的《田橫五百士》巨幅油畫,也展出在「百年紀念展」中,有趣的是,徐悲鴻居然把自己也畫進了田橫要告別的「五百士」中,他身穿黃袍站在五百士的前列。據徐悲鴻的早年學生王臨乙回憶:「1928年,在上海藝大(南國藝術學院)的一座小樓的亭子間裡,徐先生起稿油畫《田橫五百士》……徐先生苦於沒有田橫的形像,經介紹採用宋鍾沅作為田橫形象的定稿,又用他的學生肖像及手、腳作為模特兒。」可見他創作構圖中的「五百士」,有許多他學生模特兒,而他自己也客串了一次模特兒。查閱網上徐悲鴻的自畫像,竟有十幅之多,其中有素描肖像、油畫肖像,還有畫室裡帶背景的人物肖像,都是對鏡寫生素描,實景寫人,形神兼備。
奇怪的是,長期來美術史論界,對徐氏的這些質高量多的鏡子裡的自畫像,似乎不太注意,很少有人在論著中提及。也許有些行家要說,凡是學西畫的畫家,誰不是從石膏人像、素描起步,而素描人像習作,也大多從鏡子裡的自畫像起步。這又有什麼可奇怪?也許是我才疏學淺,少見多怪,當我讀了1930年出版的 《悲鴻自述》及王震先生編著的《徐悲鴻年譜長編》、蔣碧薇的《我與悲鴻》等傳記著作,對徐氏在海外困而求學、刻苦習藝的精神,有了較深的理解,不由對徐悲鴻創作的這批自畫像肅然起敬,決定不揣淺陋,對他的自畫像創作背景作一番探索,拋磚引玉,意在引起大家的重視。
據王震編著的 《徐悲鴻年譜長編》記載:徐悲鴻是1919年民國政府第一批公派出國學美術的留學生。稍後有1920年公派赴英學美術的張道藩、常玉;而林風眠則是自費留學美術。徐氏深知素描在西畫中的重要,所以踏上巴黎後,就進入私立朱利安畫院補習素描,苦練數月。半年後,以優異成績考入法國最高美術學校。誠如他在《初學畫之方法》一文中寫道:「學畫最好以造化為師,細緻觀察其狀貌、動作、神態,務扼其要,不要瑣細。最簡單的學法是對鏡自寫,務極神似,以及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因寫像最難,必須在幼年發揮本能,其餘一切自可迎刃而解。」徐悲鴻正是在「對鏡自寫,務極神似」中練就了人物素描寫生的紮實基礎和高超人物創作技法。
入校後,他投拜名師達仰、名家弗拉孟,更加刻苦勤學。自畫像也成了他的重要訓練之一。據蔣碧微在回憶錄中記載:旅歐留學期間,徐悲鴻的官費助學金,因「國內政局波譎雲詭,變幻莫測,起先是斷斷續續匯來,後來竟然宣告中輟」。 他們的官費助學金本就不多,經濟拮据,又無別的進項,所以無錢請模特兒,只能「就地取材」,畫親友,在鏡子裡畫自己。由於經濟窘迫,常常飢一頓、飽一頓,堅持作畫,積勞成疾,得了胃病。除了日常生活和病痛的折磨外,還有不測風雲之災,據《徐悲鴻自述》記道:「(1924)年春三月,忽一日傍晚大雨雹,歐州所稀有也。吾與碧薇才夜飯,談欲謀向友人李璜借貸,而窗頂霹靂之聲大作,急起避。旋水滴下,繼下如注,心中震恐,歷一時方止。而玻璃碎片桌球下墮,不知所措。翌晨以告房主,房主言須賠償。我言此天災,何與我事?房主言不信可觀合同。餘急歸,取閱合同,則房屋之損毀,不問任何理由,其責皆在賃居者,昭然註明。嗟夫,時運不濟,命運多乖,如吾此時所遭,信嘆造化小兒之施術巧也。吾於是百面張羅。李君之資,如所期至,適足配補大玻璃十五片,仍未有濟乎窮。」後經我國駐德大使趙頌南聞訊趕來,才為他們解了圍。事後,徐悲鴻為趙大使的夫人精心繪製了一幅肖像,才了了這筆人情債。
▲《撫貓人像》
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徐悲鴻的這些自畫像都是油畫像,無論質量上或數量上都是可觀的上乘之作,為什麼竟然長期不為人知?依我之見,首先,上世紀早期赴歐留學美術的學生中,似乎沒有展示自畫像的風氣,借用美術評論家李松的一句話來說是 「愛惜羽毛」,他們不願意出示自畫像少作或習作,所以與徐氏稍後留學的美術家,諸如林風眠、常玉、劉海粟、趙無極、朱德熙等均無自畫像傳世。其次,自畫像的功能,主要是打素描人像的基本功,沒有太大的實用價值(更少有經濟價值,不能進入市場),除了開個人展覽、出畫冊需要宣傳外。民國年間,用自畫像來宣傳包裝,為營銷造聲勢,除了張大千,沒有第二人。最後一點,在舉辦個人畫展和出版畫冊上,徐悲鴻與張大千不同,採用很謹慎的態度,決不利用自畫像自我宣傳包裝。儘管他與張氏私交很好,對張大千其人其藝在文章中評價很高,但對張氏利用「三十自畫像」,到處請名家名流題詩題跋,宣傳張揚,他既不參與,也不置一辭。當然,在自畫像上要不要題詩、題跋,也與中西畫像的特點有關。西畫畫像上,一般都是只用畫家籤名,署上時間、地點即可。而中國畫像上,往往須要題詩題跋,在詩跋中交待畫像的背景故事。換言之,張大千的自畫像,有故事可說,有龍門陣可擺,而徐悲鴻的自畫像,沒有故事可說。這一點,也許成了張大千自畫像為什麼廣為人知,而徐悲鴻的自畫像很少有人注意的重要原因之一。來源:文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