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於19世紀80年代的中法戰爭,是晚清軍事歷程中罕見的亮點。
在這場戰爭中,中國方面損失慘重:經營多年的福建水師被法國艦隊在馬尾港內全殲,屈指可數的國有軍工企業福州船政局幾乎盡毀。但在其他方向,臺灣守軍雖然遏制了法軍深入,但危如累卵;而在中越邊境要衝鎮南關(今廣西友誼關),清軍擊潰了法國遠徵軍一部,迫使法國政府放棄軍事解決,回到談判桌前。
戰後中法籤署了《中法會訂越南條約》(又稱《中法新約》):清政府放棄了對越南的宗主權,承認法國與越南籤訂的各項條約有效,撤退駐越軍隊,開放中越邊境口岸,並承諾在關稅上給予法國商人特別優惠;法軍撤出臺灣澎湖。
通過該條約,法國基本拿到了戰前向中國方面索取的權益,正式將大部分中南半島納入其殖民帝國體系。中國歷史對此評價說:西方列強從此打開中國西南門戶,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程度進一步深化。
時人曰:(中法戰爭)「法國不勝而勝,吾國不敗而敗」。
一、雞肋之戰
關於這場戰爭,首先指出,中法雙方其實沒有不可調和的利益衝突。
越南雖然算東亞儒家文化圈的一員,北部還曾屬於中國版圖,但該地遠離中原王朝核心區,不能有效轄制,最後還是聽任其游離出漢家體系。歷代王朝只是出於天下共主的虛榮,接納他們作為藩屬國。
中國藩屬制度特別奇葩,除了一些禮儀任務,藩屬國幾乎不需要對宗主國盡任何義務。由於皇帝喜歡打腫臉充胖子,慣例是對進貢要加倍回贈,因此藩屬國不僅沒半點用,還構成極大經濟負擔。
當法國照會中國要求「保護」越南時,清政府雖然明確表示不予承認,卻同意就此進行談判。潛臺詞就是,越南給你沒啥,但你就不能顧及一下我面子嗎?
如果法國能像英國人那樣立足經濟利益,在外交上圓滑一些,其實完全沒必要打這一仗。
二、洋人邊將也是禍害
中法雙方走到兵戎相見,很大程度上跟法國遠東殖民當局的本位利益有關。
歐洲殖民者都是相當放飛自我的。這也好理解,殖民地跟本土大多遠隔重洋,聯繫一次最快也要一個月以上,真要事事請示,那什麼黃花菜都涼了!所以按照慣例本土都會授予殖民當局很大自主權,甚至包括一定程度的發動戰爭授權;而殖民當局也就習慣拿雞毛當令箭自作主張了。
時至19世紀晚期,科技雖然有了大發展,但遠程通訊問題尚未明顯改善。當時最便捷的通訊工具是有線電報,但顯然沒有從法國本土直達遠東的線路,最多也就中轉拍發到埃及,然後還是要用低效的郵船送達。法國本土想對遠東殖民當局發什麼指令,沒有一個月是不可能到位的——法國艦隊7月中旬進入馬尾,8月下旬才翻臉,就是在等指令。
僅從經濟利益看,戰前法國已經控制了大半個越南,物產豐富的成熟農業區已盡在掌握,北方多山地區其實相對低價值,不必急於攫取。至於說在廣西方向打開中國西南門戶,那是想多了,該地區地形崎嶇不便深入,只有廣州才是合適的橋頭堡——後來法國搶佔的租借地也是雷州半島的「廣州灣」(今湛江)。20世紀初法國主導修建了滇越窄軌鐵路(昆明至越南海防),但長期貨運量甚小,沒能攫取可觀利益。
真正通過控制中越邊境口岸獲益的是教會,主教神甫們進入中國傳教方便了不少。
但是殖民當局要做業績,不然猴年馬月才能升官?所以他們忽悠了法國政府,軟磨硬泡弄來了援軍。
艦隊一到就由不得本土了,遠徵軍將領同樣有建功立業需求,很容易和殖民當局形成同盟,擴大事態無可避免。於是開弓沒有回頭箭,無法實時掌握前方情況的法國政府,就這樣被綁架著投入一場不必要的戰爭。
三、李中堂的「慫」
站在清政府的立場,真心不想打這一仗。
當時已經不是1840年了,滿清中樞不再那麼昧於大勢,對中法實力對比還是有所了解的。而長期負責「夷務」,很清楚自己「裱糊匠」本質的李鴻章更有清醒認識。
才初步邁入近代化的中國,顯然不能與早已登堂入室的法國同日而語,雙方資源投放能力有天壤之別。法國固然遠隔重洋萬裡運兵勞師遠徵,清軍要在中越邊境部署重兵也不輕鬆。法國正規軍組織程度,絕對甩綠營、團練乃至半新不舊的淮軍八條街,真打起來幾乎是碾壓性優勢。關鍵是就算走狗屎運打贏了又如何?沒半毛錢收益,卻要花費無算白花花的銀子。
所以李鴻章根本不想打,一心避戰,慫。但這不是他自己就能做主的,他需要說服上司同僚,在這之前他還得儘量拖著法國人。
李鴻章對形勢判斷沒有問題,他畢竟是那個時代最有見識的中國人。他的弱點是怵洋人,總想打「痞子腔」矇混過關,殊不知戰爭不是一方不想打就一定打不起來的。
四、「清流」們的「懟」
李中堂腰杆子軟,滿清政府一樣不硬,在他們多次遭到洋人毒打後,更不敢「輕啟邊釁」。
但當時中國朝野對法國觀感很差。主要是因為法國人講究「價值觀」,長期以天主教保護人自居,攫取殖民利益時總不忘加入傳教條款。這恰恰是清政府最討厭的,19世紀中晚期中國教案頻發,多數原因是相互缺乏了解,但與天主教會過於強勢的傳教方式也是有很大關係。而法國人正是其中最跳的角色——天津教案時法國領事豐大業槍擊通商大臣崇厚那個流氓樣,絕對能讓滿清大員們記恨幾十年。
所以李鴻章的說服工作很艱難,朝廷中以張之洞、張佩綸為代表的「清流」勢力反對尤力。
現在有觀點認為,清流們對國際形勢毫無了解,純粹出於黨爭排斥李鴻章的意見。
這種觀點不是沒有根據,但以偏概全。
二張一些判斷確有拍腦袋之嫌——比如他們道聽途說法國兵敗割地賠款,便想當然以為法國必然內憂外患無力持久,殊不知普法戰爭已過十餘年,法國早賠付完畢並還清相關貸款,重整旗鼓上路。他們又受左宗棠西徵勝利鼓舞,盲目相信「一切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卻沒有看到左公如何戰戰兢兢步步為營,歷盡千難萬險才取得差強人意的結果。
但他們陣營中有曾紀澤,當時中國最好的外交官,沒有之一。曾紀澤駐外多年,長期往來於英法,見識廣博,有他把關不至於出現原則錯誤。當然,曾紀澤也可能把個人情緒帶進了公事,當年他家老爺子曾文正公處理天津教案弄得幾乎身敗名裂鬱鬱而終。
其實「清流」的主張並不是一定要跟法國人幹一場,而是不輕易退讓。正所謂「能戰方能和」,愛好和平要建立在備好棍子和工兵鏟的基礎上。不做準備一味慫,只能讓敵人更驕橫蹬鼻子上臉得寸進尺。
二張對全球形勢認識不足,但他們也是在官場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運動員,在把握人心上方面並不差——利益訛詐洋鬼子並不比中國人強。這在立意上就高於李鴻章。
五、兩何無奈何,兩張無主張
清流在現代為人詬病的主要原因是張佩綸。
《清史稿》記:(光緒)十年,法人聲內犯,佩綸謂越難未已,黑旗猶存,萬無分兵東來理,請毋罷戍啟戎心,上韙之。詔就李鴻章議,遂決戰,令以三品卿銜會辦福建海疆事。佩綸至船廠,環十一艘自衛,各管帶白非計,斥之。法艦集,戰書至,眾聞警,謁佩綸亟請備,仍叱出。比見法艦升火,始大怖,遣學生魏瀚往乞緩,未至而炮聲作,所部五營潰,其三營殲焉。佩綸遁鼓山麓,鄉人拒之,曰:「我會辦大臣也!」拒如初。翼日,逃至彭田鄉,猶飾詞入告。
實際情況並非如此。
張佩綸抵達福建後事是積極籌劃抗戰的。他曾主張用沉船阻塞閩江口,使法國艦隊不得侵入,這本來純屬防務調整,但朝廷卻認為有挑釁之嫌,明令禁止。結果法艦長驅直入,形成敵對艦隊戰前同泊一港的奇觀。
即便如此張佩綸也保持著高度警惕,馬江之戰中福建水師諸船都曾啟航開炮——船用蒸汽機需經數小時升火積蓄蒸汽才能帶動螺旋槳,而炮彈火藥作為管制物資也不可能隨時置於炮位,可見一直處於枕戈待旦狀態。海戰失敗完全是因為雙方實力相差太遠,法軍又背信棄義發動突襲——法酋孤拔故意將最後通牒遞交到福州船政大臣何如璋,而不是閩浙總督何璟或會辦福建海疆事張佩綸,何如璋既非封疆大吏也沒有朝廷授權當然無法回復,當然只能緊急聯繫上級,而孤拔不待收到回復即開始炮擊。
所以張佩綸事前應對上並無不妥,事中不過是自我保護轉移,並非逃避。以當時形勢,哪怕是左公親至,也很難做得更好。
戰後張被革職流放,主要原因是政敵攻訐——「兩何無奈何,兩張無主張」(另一張為福建巡撫張兆棟)的「謠言」之精巧,絕非鄉間紳民能作。
六、乘勝求和
後來李鴻章收留了前途盡毀的張佩綸,還將愛女許配其為續弦——他們的孫女就是大名鼎鼎的張愛玲。
有人據此以為,這是張向李認錯,李寬宏大量予以包容。這完全是腦補加戲!李中堂愛才不假,張佩綸盡心輔弼也是實;但他從未否定自己,不過是他們翁婿擱置這段公案,不作結論。
從某種意義說,如果不是李鴻章避戰思想幹擾,朝廷能放手讓張佩綸搶先阻斷航道,福建水師也丟不了。
李鴻章「慫」論於戰有害,但戰後收尾卻盡顯裱糊匠本色。
一段時間來,國人對李鴻章「乘勝求和法人必不妄求」論調批評頗多。細掰起來,李鴻章做得並不太差。鎮南關大捷固然難得,但卻有僥倖因素,很大程度是老將馮子材憑個人能力擊潰法軍,不能說明清軍戰鬥力佔優。而且法國已大舉增兵,實力已遠遠超過馮子材部,如果再戰勝負猶未可知。此時福建水師全軍覆滅,法軍在臺灣也佔據絕對優勢,實際上中國處於劣勢。
不過有些人為了給李鴻章貼金,一味尬吹說:法國還想再戰掙回面子,全靠中堂手腕圓滑,才挽回大局不致糜爛。這就過火了,李鴻章的長項在於大局底定後出面收場,他對世界局勢的了解,加之善理繁劇的細緻,讓他能夠找到一個相對有利的收官方式。但也僅限於此。
李鴻章雖然領兵徵戰多年,但一直沒打過逆風仗,所以他缺少曾國藩左宗棠乃至曾國荃的韌性或者說狠勁,這也是北洋集團通病。別看現在有些文人把李鴻章、袁世凱、段祺瑞、吳佩孚等人死命吹捧,如果李鴻章等人真有經天緯地的大才,中國近代史會糜爛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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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作者簡介:王正興,原解放軍某野戰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後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於戰史學和戰術學研究,對軍隊戰術及非戰爭行動有個人獨到的理解。其著作《這才是戰爭》於2014年5月、6月,鳳凰衛視「開卷八分鐘」欄目分兩期推薦。他的公眾號名亦為「這才是戰爭」,歡迎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