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一生,一言以蔽之:真。其志真,性真,情真,人真,詩文真。生逢「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聞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的時代(《感士不遇賦》序),他為人的真實,尤其顯得難能可貴。
他一切任性順情,順其自然,從沒有半點虛偽,沒有一絲矯情,也從不加掩飾,一切都寫在詩文中。這是他的性情,也是他的人生境界。他在詩文中不談老莊,卻最得老莊思想的真義。元好問說他是「此翁豈作詩,真寫胸中天」。謝榛說陶詩是「寄致味於淡然」,「淡然」是陶淵明的人生態度和人生境界,「淡然」的人生方見出人生的「至味」。
陶淵明(372—427),字元亮。一說名潛,字淵明。世號「靖節先生」。他的一生以三十四歲時辭去彭澤縣令為界,分為因貧而仕與歸隱田園兩個時期。少年時,他「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面對家徒四壁,「家乏」「屢空」的生活,他卻是「常晏如」,安然處之,寄情於琴書,置身事外,因為他「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超脫世俗,熱愛自然,熱愛自由,真實與淡然,就是他少年時代的生活與性情。
但他畢竟是名門之後,曾祖陶侃做過大司馬,祖父陶茂、父親陶逸都做過太守,外祖父孟嘉做過徵西大將軍。這樣的家世,先輩的功業及高尚的品德,自然使年輕的陶淵明萌生建功立業的大志,而不會去貪求富貴。「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猛志逸陰海,騫翮思遠翥」,這是他的理想與抱負。
但是,生逢晉宋交替、社會動亂、政治黑暗年代的他,卻不曾付諸過行動,因為他踐行的是老莊「知其不可為而不為」的處世態度。這是陶淵明前半生的第一個階段,《五柳先生傳》是他此時人生的自況。
「餘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結婚生子,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一去不復返,僅憑耕種養活不了妻子兒女,陶淵明不得不另謀生計。「疇昔苦長飢,投耒去學仕。」猶如現在出門打工,他無奈地放下農具,去學做官。「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雖恥於做官,但為饑寒所驅,也只好「身為物役」了。
「投策命晨裝,暫與園田疏。」「月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遊魚」雖然是暫時告別家同親人,也是依依難捨,看到天上的飛鳥,河中的遊魚,不由想到一入官場便要失去自由,頓生慚愧之意。「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回想起年輕時任性縱情、自由自在的日子,陶淵明倍感人生的無奈。
陶淵明為了養家,斷斷續續先後做過州祭酒、鎮軍參軍、建威參軍、彭澤縣令。沒飯吃了就去做官,官場令他不堪忍受了就辭職,貧而仕,仕而辭。最後一次是做彭澤縣令,只幹了八十多天。年終時「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日:『吾不能為五鬥米折腰,拳拳事鄉裡小人邪!』義熙二年解印去縣,乃賦《歸去來》」。此後,又有朝廷或州府幾次讓他做官,他都拒絕了。
陶淵明決絕官場,其原因主要是「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他熱愛自由,熱愛自然,秉性難易;「真風告逝,大偽斯興」,「密網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政治的黑暗,偽善猖行,羅網密布,也使得他「逃祿而歸耕」,既是為了自由,也是為了避禍。「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口腹自役」「心為行役」,「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這是陶淵明對前半生的總結與反思。而「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就是他對人生頓悟後的最終選擇。既然「無適俗韻」,老子的「守拙」便必然成為他的生活態度。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這是他的院子與村落。「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這是他的躬耕生活和田園樂趣。
他是個隱士,甘願做一個鍾子期那樣的隱者。「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興致發時,他「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靜穆時,他獨坐窗前,清風習習,絕塵想忘形骸,覺得自己是「羲皇上人」,「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這是他心境之淡然。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何等的飄逸,何等的恬適!「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詩人的身心已完全融入了田同生活與大自然之中,從「人和」中得到「人樂」,在「天和」中盡享「天樂」,身與鳥共飛,心與雲同遊,臻於忘然、忘我、忘塵世逍遙自在的人生境界,這便是陶淵明悟到的生命的「真意」。
「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人生苦短,何不順隨心性,率意而為?在生命面前,富貴毫無價值。生命至貴,生命的真諦在於自由,自由在於樂天安命,順應自然,回歸自然,這是陶淵明對人生的徹悟。
儒生從陶淵明的思想裡找忠仁,佛徒們從陶淵明的心性裡找修養,近代的一些學者,則因陶淵明思想中的莊老之旨和他靜穆飄逸的性情,批判他消極無為,頗多微詞,而實際上,他亦有「猛志」「金剛怒目」。他關心時事,不滿現實,悲憫民生,《擬古》、《詠貧士》、《詠荊軻》、《讀山海經》等都是他人生這一面的反映。
但他的「猛志」與黑暗現實的碰撞,給他留下的只有心中那無法消除的傷痛。他的理想由年少時的縱橫天下、建功立業,最終變為對一個沒有壓迫,沒有剝削,沒有戰亂,人人平等,相親相愛的和諧社會的嚮往。他把這種理想寫進《桃花源記》裡,是老莊無為而治社會理想的藝術化再現。而他自己,也全然泯去後天經過世俗薰染的「偽我」,返歸一個順應自然、恢復本性的「真我」。
他以哲人的智慧悟徹了宇宙和生命,才有了一個自由真實而又恬淡自然的詩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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