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的岡倉天心
在日本明治時期的西洋化大潮中,岡倉天心對日本近代美術的發展可謂厥功至偉。他曾任波士頓美術館中國日本美術部主任的岡倉,是一位力圖融合東西精神的日本思想家。
一百多年前,一個日本人將霸權和利權的全球爭奪戰比作驚濤駭浪中的雙龍爭珠。這兩條龍,象徵著對立中的「西洋」和「東洋」。
《茶之書》被認為是一本以茶道為主題、向國外介紹日本文化的著作。然而,書中還包含著更多的信息。在承認東西方文化差異的同時,岡倉認為兩者是平等的,如果互相認同對方的價值觀和文化多樣性,學會相互尊重理解,那麼彼此就可以獲得和諧。他巧妙地運用「茶道」的知識,向世界詮釋「喝茶」這種日常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以促進人們之間的心靈溝通。正因為如此,《茶之書》至今仍受到全球讀者的喜愛和高度評價。
臺灣版
1906年,在美國出版的The Book of Tea(《茶之書》)中,岡倉寫道,為了修復被雙龍之爭而撕裂的世界,只能寄期望於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女神「女媧」或印度的神佛化身「阿瓦塔」。在這種看似已經放棄了尋找解決方案,充滿萬分絕望的敘述之後,岡倉又向讀者呼籲「算了,還是來喝口茶吧」。他說:「晴朗的午後,陽光照在竹林之上,泉水奏起歡快的音符,茶釜中傳來滾滾聲。夢中虛幻,讓我們漫無邊際地來空想一番美妙之事又如何?」
岡倉天心的這番話,是在勸誘對方走出黑暗的海洋,步入光明,來共享一杯茶。「西洋」喝的「茶」是「紅茶」,其茶葉來自「東洋」。紅茶是「西洋」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飲品。在日常生活中,飲茶小憩是跨越國家和民族的大眾休閒活動。享受下午茶時,在主客的互動中,存在著和日本茶道儀式共通的禮節、款待和對話。岡倉認為,對「茶的崇敬」不分西東,因此,東西方的人性早已「在茶杯中相遇」。
岡倉天心在《茶之書》中寫道:「得道之人可以在象牙色瓷器的琥珀色液體中體驗到孔子甘美的寡默、老子的辛辣諷刺、釋迦牟尼本人的神聖之香氣」。
將儒教、道教、佛教融為一體的「茶」的神髓,在於不獨一派而包容各種思想的多樣性。
關於茶道
茶,始於藥,而後為飲。在8世紀的中國,茶就作為一樁雅事而進入一個詩意王國。而日本則在15世紀將其尊崇為一種美的宗教——茶道。
茶道,是在日常染汙之間,因由對美的傾慕而建立起來的心靈儀式。茶道教人純淨和諧,理解互愛的奧義,並從秩序中挖掘出浪漫的情懷。它是一種溫柔的嘗試,試圖在我們所知的生命無窮盡的不可能中,來成就那些微小的可能,因而本質上是對不完美的崇拜。
世上最大的愉悅是悄然做一件善事,然後讓它無意間被發現。而茶道便是這樣一種藝術,它隱藏美,又待人們發現;暗示美,又不敢讓你明察。它是一種高貴的秘密,一種平靜徹底的自嘲,它是幽默本身,是哲學的笑意。在此意義上,所有真正的幽默作家皆可稱為茶哲,如薩克雷,當然還有莎士比亞。頹廢時代(世界幾時不曾頹廢?)的詩作,在其對物慾世界的反對聲中,某種程度上卻打開了茶道之門。而現如今,茶道或許成為了我們對這不完美世界的一道謙卑凝視,讓東方和西方在相互慰藉中融合。
在生命的荒漠中,茶室是綠洲一片,疲憊焦渴的旅人在這裡聚首,共享藝術的甘泉。茶道是一出即興戲劇,佳茗、香花、書畫,編織了它劇情的經緯。
8世紀時,一個叫陸羽[插圖]的人出現了,於是我們有了茶的第一個傳道者。陸羽出生在儒釋道和諧共存、追尋統一的時代。那個時代,泛神論的符號象徵意義促使人們尋找萬象世界個體中共有的神性。詩人陸羽,在茶道中瞥見了統馭宇宙萬物的和諧與秩序。在著作《茶經》(茶之聖經)當中,他系統地闡述了茶道規範。從那時起,陸羽便被尊奉為中國茶商的守護神。
茶道的全部理想,實為禪宗從微小之處見偉大觀念的縮影。道家奠定了茶道美學理想的基礎,而禪宗,則將這一理想付諸了實踐。
古代聖賢的教誨從來不是體系嚴謹、井然有序的。他們的言語常自相矛盾,因為怕過於明確的論斷會引起對真理的誤解。開始時他們如愚人般講話,而在結束時卻把聽眾變成了智者。老子曾以他的老子式幽默說道:「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未有一抹色彩打破茶室的色調,未有一絲聲響損毀事物的節奏,未有一個姿勢擾亂整體的和諧,未有一句言語破壞周遭的統一,一切行動都簡單自然——這便是茶道儀式的目標。不可思議的是,這目標總能如願達成。簡簡單單的茶道背後,蘊藏著深刻的奧義。茶道便是道家的化身。
然而,道家對亞洲人生活所作的主要貢獻,還是在美學領域。中國的歷史學家們將道家看作是「處世之道」,因為它對應現世,對應自身。正是在我們自身上,神性與本能相遇,昨日從明日中分離。當下,是流轉的永恆;此刻,是相對的所在。相對追求調適,調適便是藝術。生命的藝術,就在於對周遭環境的不斷的重新調適。不同於儒家與佛教,道家是接受這個俗世的,它試圖從這個充滿悲哀與煩擾的世界中挖掘出美妙來。宋代曾有三聖品醋的寓言,形象地說明了儒、釋、道三種教義的不同導向。釋迦牟尼、孔子和老子站在一罈子醋面前,醋是生活的象徵。他們都用手指蘸醋之後放在嘴裡品嘗。實事求是的孔子發現醋是酸的,佛祖宣稱它是苦的,而老子則斷言它是甜的。
關於茶室
茶室的簡約與脫俗,使它成為一個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身在其中,也只有身在其中,人們才能夠不受打擾地,投身於對美的崇拜裡。
第一個獨立的茶室由千宗易創建,也就是後來廣為人知的利休[插圖],他堪稱茶道大師中的大師。16世紀時,在豐臣秀吉[插圖]的資助下,他將茶道的基本儀式固定下來,並將其領入一個至臻至美的境界。在此之前,茶室的基本格局,已由15世紀的著名茶師武野紹歐[插圖]所確定。所有偉大的茶師都是禪的弟子,他們嘗試將禪的精神引入生活的實踐。於是茶室,以及茶室中所用的茶道器皿,皆反映了一定的禪宗教義。
我們在日本茶道中能體會到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樸素、精緻、節制。在這些示現的背後讓你為之所動的,是一種深刻的寂靜。而中國現今的茶界,我們看到的多是浮於表面的功夫與耽於物慾的歡樂,茶道所帶來的影響心靈的力量已經消失殆盡。
我們追求精細的芽尖,追求昂貴的茶器,繁華豐盛與品味不凡的背後,多為空洞無物的炫富,物質生活乃至精神生活之富,而心靈之富呢?岡倉天心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批評過,我們仍不知悔改,在茶的道路上曲折繞行,淺嘗輒止,對茶華麗的外圍孜孜以求,對它珍貴的內在視而不見。而可笑的是,我們才是茶與茶道之源。
在岡倉天心優雅的文字和豐饒的想像背後,我們讀到的,是茶的寂靜。世界原本就寂靜,不甘寂寞的我們總是攪起華麗的波瀾。而我們又試圖在一盞又一盞清茶中,回歸到內心的自然,回歸到我們的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