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將「平淡」作為書畫評判標準,米芾關並非第一人。在他之前,歐陽修在《鑑畫》一文中就已經提出以「蕭條淡泊」和「閒和嚴靜,趣遠之心」鑑畫。可以肯定,這種觀點也影響到了蘇軾。「淡」之光大於書畫美學,蘇軾居功至偉。
蘇軾在《書黃子思詩集後》中言:「予嘗論書,以為鍾、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於詩亦然……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非餘所及也。」又引述司空圖詩論曰:「梅止於酸,鹽止於鹹,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鹹酸之外。」「鹹酸之外」即是「淡」。蘇軾對鍾、王、韋、柳等人的推崇,正是在於他們能夠「淡」。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對以狂放著稱的「顛張醉素」極為反感,並在《題王逸少帖》一詩中大罵其為「兩禿翁」「有如市娼」。
蘇軾對「顛張醉素」的斥責,實質上是對他們「抹青紅」「追逐世好」「妖歌嫚舞」「眩兒童」的做法感到不滿,說到底,就是因他們未能達到「淡」的境界。也正因如此,蘇軾才對鍾、王反覆稱道,謂之「謝家夫人」:「謝家夫人淡丰容,蕭然自有林下風。」(《題王逸少帖》)在蘇軾看來,「謝家夫人」與「蕭散簡遠」代表的是一種端莊淡雅的風格。「不激不厲,風規自遠」的大王書風正是這種端莊淡雅風格的最好體現。
蘇軾畢生追求「平淡」的境界,將之標舉為至高無上的美學境界。這個「平淡」之境,與老子「恬淡為上」、莊子「虛靜恬淡」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這個「平淡」之境,同樣指向一種不染纖塵、「不與物交」、遠離感官刺激的「無欲」之境。
在這個求「淡」過程中,蘇軾體現出了一種強烈的自覺意識。在《寶繪堂記》一文中,他說:「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樂。」在審美主客體的物意關係上,他同道家的精神何其一致!同莊子一樣,他也主張「遊於物之外」而不能「遊於物之內」(《超然臺記》)得,因為「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同上)。但「遊於物之內」就會為物慾所役,這顯然是不足取的。而這正是蘇軾推祟鍾、王的原因之所在,即鍾、王作書「妙在筆畫之外」。「妙在筆畫之外」,即是「遊於物之外」,也就是不為物役。不為物役,而後方能得物外之「妙」,即意韻。這種「遊於物之外」,而不是「遊於物之內」的思想與莊子「不與物交,淡之至也」的論點如出一轍。
正是基於這種思想,他才會欣賞石康伯棄官隱居「讀書作詩以自娛」《石氏畫苑記》)的態度。由此推之,作書作畫亦然,主要目的在於「取樂於畫」,取樂自娛,養生益身;遊戲筆墨,自適其志。也正是秉持著這樣的思想認識,蘇軾在《又跋漢傑畫山》一文中率先提出「士人畫」的概念:「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秼,無一點俊發,看數尺便倦。漢傑,真士人畫也。」
蘇軾借用九方皋相馬的典故,來說明士人畫與畫工畫之不同,在於前者重「意氣」,而後者只取「皮毛」。「若皋之所視,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皋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列子·說符》)由此可知,士人畫不在於「形似」,而要「取其意氣所到」,正是莊子「不交於物,淡之至也」這一思想創造性地發揮。莊子所謂「不與物交」,是對物「貌象聲色」的超越,而在「道」的層面歸一。
這個「道」,蘇軾曰「理」。「理」即是「意氣」,是「性情」,是「非高人逸才不能辨」(《淨因院畫記》)得。在《淨因院畫記》中,他特別提出「常理」與「常形」,用來區別「士人畫」和「工人畫」:士人畫不在形似上斤斤計較,不為「常形」所役,用莊子的話說,就是要「不與物交」,這是「淡之至」的必然要求;而「工人」雖或能「曲盡其形」,但不能辨別「常形」之外的「常理」,糾纏於「常形」之得失,為「常形」所役。工人畫這種「交於物」的弊病,對士人畫而言,顯然是不足取的。
正是基於這樣的思想認識,他才在品評吳道子和王維畫時褒王貶吳:
「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於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於維也斂衽無間言。」(《題王維吳道子畫》)
他在《書鄢陵王主薄折枝二首》一詩中,將這種觀點表達得尤為強烈: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兩幅,疏澹含精勻。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
蘇軾認為,士人畫不僅不能只論「形似」,還要追求「清新」「疏澹」的審美境界。他所說的「疏澹」,也並非一味的「疏澹」,而是蘊含「精勻」的「疏澹」。換言之,這種「疏澹」乃是「精勻」之極。折枝上畫「一點紅」,卻寓含無邊的春意。「疏澹」與「一點紅」也體現了以簡馭繁的審美觀,體現了莊子「不與物交」的美學精神。這極簡極疏的「一點紅」,其「言外之旨」乃是豐厚深遠的「無邊春」。這種「言外之旨」「得之於象外」,亦是「妙在筆畫之外」,不正是佛禪「真空妙有」境界麼?不正是莊子「淡然之極,眾美從之」的境界麼?
無獨有偶,德國哲學家康德在巨著《判斷力批判》中對「審美判斷力」特徵(即審美)的分析,與老莊「淡」的美學思想頗多契合之處。康德提出,鑑賞判斷(即審美)有四個特徵:(一)令人愉悅且不帶任何利害關係;(二)是普遍的但不是概念;(三)具有合目的性但無目的(即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四)它是主觀的,卻帶有必然性(康德在此提出「共同感的重要概念」)⑤「主觀的」「無目的」且「不帶任何利害關係」的「審美」活動,不正是老莊所提倡的「淡」的美學境界麼?不正是蘇軾、米芾所推崇的「平淡」的畫學精神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