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成語是東晉人王恭的原創——一位族叔到家,見王恭所坐之簟(竹蓆)不錯,就開口索要。王恭自然是起身抽出相送。不久族叔再來,見王恭坐在草墊上,問其故。王恭說,我「身無長物」,竹蓆給了你自己就沒了。此處的「長物」是多餘之物的意思,王恭官職不算顯赫,可也任過都督、刺史,按說擁有幾領竹蓆不是難事,可他偏偏弄得如此窮酸。所以史稱其「清廉貴峻、志存格正」,《世說新語》也將這則故事編在《德行》篇中。
如果把德與行拆開來講,一是說品德,二是論行為,恰好對應了中華文化中素與淡這兩個字。
素,是儒學的底色,孔子就被稱為素王。其名言「繪事後素」看似在說繪畫——只有在純淨的素帛上才能畫出絢爛的畫卷,實際上是在比喻品德和功名的關係,這與老子的「見素抱樸」一起打造出中國人精神結構和道德標準的底子。古有《素書》,相傳是張良受之於先賢,見無人可傳就埋進墳裡。西晉時盜墓者以為是取功名謀財富的秘笈,挖出一看不過是些素心素德的禮儀之類。的確,「素」的學問不在字裡行間,還需從無字之處讀起。
淡,是中國古典美學的核心命題,也是區別於其它美學的一種獨特品格。法國人朱利安寫過一本《淡之頌:中國的思想與美學》,他認為,莊子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是一種摒棄功利色彩的「淡」,從來都是中國人最推崇的行為範式。如同《人物誌》中對鑑識人物的說法:「觀人察質,必先察其平淡,而後求其聰明。」
淡者,一是對物,二是對己。徐特立年輕時家貧,參加會考中榜後無錢參加複試。有富家同窗解囊相助,徐特立甚為感激但又恐「受恩多則立朝難」——私誼多難秉公理,於是淡然謝絕,坦然地棄考而歸。這種志存高遠又淡泊名利的境界,令人心嚮往之。
當然,在博大精深的漢語言裡,素也罷、淡也好,從來都不僅僅是一些吐辭為經的文字概念,它如心靈的過濾器,過濾掉人間許多的情緒雜質,始終散發著一點清逸風懷、幾縷悠然芬芳。中華文化中把德行高尚者稱為「躬行君子」,事實上,躬行往往比飽學更難得。著名物理學家王淦昌在談到認識宇宙時說:「關於宇宙,我們只知道一點點。」以「遠行必自邇,登高必自卑」之心來仰望自然、尊重科學,這種心態充盈著中華文化素淡的意涵。
無論面對怎樣沸湯滾油、脂膩粉濃的生活,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應在利益、公平和情感之間遵循一定的秩序和規則,有所敬畏,有所斂止。梭羅說:「每一個人都是一座聖廟的建築師,身體是自己的聖殿,在裡面,他用完全是自己的方式崇敬他的神。」這和中國人說的「頭頂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是一個理。人因良知而自律,既然是自律,標準皆在心裡。一個人如果沒有了素雅之情感、淡泊之念想,難免身陷猥瑣的世相,本想遊戲人生,反被人生遊戲。
有句諺語說:騎在樹上鋸樹枝,不可鋸自己騎的那根。領悟中華文化中的素與淡,其實是一個提醒,不要為把欲望的火堆燃大而去鋸自己騎的樹枝,否則必定摔跟頭。
◎本文原載於《解放軍報》(作者鄭蜀炎),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