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餘蔭山房,又稱「餘蔭園」,與順德清暉園、東莞可園、佛山梁園一道合稱為「晚清嶺南四大古典園林」。山房的故主鄔彬,祖上來自南雄珠璣巷——大部分說粵語的人們(即「廣府人」)的發祥地。按此,鄔彬及其族人皆是不折不扣的廣府人。他在番禺南村所營建的私家園林,屬於廣府人系列,區別於客家與潮汕人家。
另外,除了餘蔭山房,這裡的主體建築還包括兩座祠堂:潛居鄔公祠和善言鄔公祠,以及1922年由鄔家後人建造的「瑜園」——它的外部建築與裝飾風格與餘蔭山房一脈相承。
至於文昌閣、掛榜青山等建築,都是現代建造的,不提也罷。
在不規則地塊上演繹傳統與新潮
儘管貴為舉人,又是從清政府辭官歸田的二品大員,但在1867年,當43歲的鄔彬拿出三萬銀兩建造餘蔭山房的時候,地塊極不規整,面積僅有1598平方米(對比一下:東莞可園2000平方米;順德清暉園:22000平方米;佛山梁園:21269平方米),且還是其祖父和父親所建的祠堂剩下的。但這個受到良好家風薰陶的有為中年人,卻是硬生生地抑制了擴大園林面積的欲望,還以感恩先祖餘蔭之情和廣府人的實在心態,將園子命名為「餘蔭山房」(「山房」之稱,是因地處偏僻的東源坊崗地之下,如此稱呼也是園主的一種姿態)。
他在面積不到三畝地的餘蔭園中,建築了門廳和庭園。作為主體,庭園的邊際線難以被覺察,而且,還會感覺它規整有序,轉角見花木,移步又一景。這源於主人的用心和匠人的精心布局。相傳,還在京城為官時,他就已經充分觀察了京城、江南、嶺南等地的園林,定下了未來自己所居家園精緻、幽美的格調,還請畫師設計了園林的模樣。營造時,以「藏而不露」和「縮龍成寸」的手法,在有限的空間內,悉心置放山、水、石、橋、亭、堂、樓、榭、軒等傳統園林元素,配合花草樹木的高矮疏密,布成極富層次且自然有序的咫尺山林,建成園中有園、景中有景、幽深且美的佳境。在這裡,傳統園林所應具備的亭橋樓榭、曲徑回欄、荷池石山、名花異卉等,一應俱全。山房花園門上的「餘地三弓紅雨足,蔭天一角綠雲深」一聯,很好地概括了這一佳境。
這座坐北朝南的園林的格局,努力遵行傳統深宅大院的布局,設有中軸線,組成此線的是東西兩池、浣紅跨綠橋和玲瓏水榭。其中,嶺南園林經典代表作——浣紅跨綠橋(跨橋連廊),將餘蔭園分為東西兩庭。西庭以方池為中心,北置主人與賓客雅集的深柳堂,南設主人書齋臨池別館。當客人從山房西南角的正門(非今天的正門)進入,通過一條小巷,至此就會感覺空間豁然開朗。東庭以八角形水池為中心,池上建玲瓏水榭,水庭周邊的橋、廊、疊石、道路均呈八角形分布,景色聚合而顯幽深。西庭的方形(或許就代表天圓地方的「地」)格局是傳統的,但東庭的八角形,為似圓非圓的幾何圖形,在中國園林中鮮見,算是一種新潮的作法。同時,中國傳統建築講究的對景之美,在園中也反覆出現,如東西兩庭隔連廊橋而對,深柳堂與臨池別館隔池對望,玲瓏水榭的北兩側各有一座八邊形樹池相對,臥瓢廬與鷹山,花匠房的圓門與來燻亭也是如此。
廣府人多喜吐故納新,所以挑戰傳統的創新,也在這園子裡不時冒出,挑逗人們的審美底蘊。最直觀的是屋面瓦,它們的鋪設沒有遵循傳統的「上尊而宇卑,吐水疾而溜遠」的要求,完全不見起翹,只是從上到下平直地鋪設。以深柳堂為例,它的山牆朝向建築的正面,屋簷無起翹,只是靠近簷角處的三攏瓦稍微上凸,垂脊、戧脊、博脊都呈直線形。又如,傳統的園林中的水面邊界、走道,常用圓弧或自然曲線呈現,但在這裡,大都是以直線和折線構圖,庭園大門前通道兩側的花池就是一例,它採用的是類似梯形的不規則形狀,八角池、方池則是規則的幾何形。
19世紀中後期的廣州,東西方的交融如火如荼的歷史,在這座園子裡也留下了清晰的片斷,比如西方建築中的半圓形門額搭配嶺南傳統的花草、瓜果等圖案或紋樣。在這方寸間,嶺南與西方的交匯,卻也和諧,又顯獨特。
但不論是遵循傳統還是演繹新風尚,按廣府人的性格,都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住著舒服,行走便利,招待客人有面子。很明顯,在這一點上,主人做到了。全園最佳觀景處的玲瓏水榭,是園主與客人把酒賦詩,吟風弄月的地方。在這裡,可從八面觀景,且時間不同,景致相異,正如一首五律詩所概括的那樣:「丹桂迎旭日,楊柳樓臺青;臘梅花開盛,石林咫尺形;虹橋清輝映,臥瓢聽琴聲;果壇蘭幽徑,孔雀盡開屏」。主人的那些筆墨文友,無論何時前來,都會有驚喜。
園主侄兒在20世紀20年代修建的瑜園,面積更小,但迂迴曲折,園林的風格也與他叔叔的一脈相承。這裡的園林小景移步即換,極為精緻。如天井,以山石和小竹園建構;廳內隔扇,以木雕竹石裝飾。瑜園主體建築的一層建船廳。為了像行舟,廳前建有一方線條規整的小池,池上立一拱橋。池岸有山石點綴。最見嶺南水鄉特色的,還有靠水邊的窗戶:其上所鑲的不是玻璃,而是用蠔殼磨成幾乎厚薄均勻的蠔片鑲嵌而成。這與小橋流水的嶺南水鄉意境相呼應。在二層平臺,可見竹梢、餘蔭山房的園景和層層疊疊的屋簷、防火牆(山牆),感覺如同群山綿延。此景與船廳共同構成了「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意境。
那些美好的願望,散布於園中每處
華夏子民的性格,向來都是向內收斂的。但心有曲曲,情有款款,總要有個出處。於是,就有了陽春白雪——詩詞的繁榮,也有了下裡巴人——民間傳統圖案寓意的滋生。後者隨著移民,流傳於整個華夏大地,嶺南當然也不例外,看看餘蔭山房中那些圖案以及園中所種植的植物,就會知道,即使是大戶人家,渴求美好的願望與一般的民眾所追求的並沒什麼兩樣,無外乎求吉、求福、示富、求貴等。只是,有很多願景在他家已經實現了,而一般人的大多還在夢裡,還在虛幻的將來。
南村所在番禺一帶,氣候溫和、日照充足、雨水豐沛,因此花草繁茂,蔬果多產,鳥獸也常見。這些平常之物一經人類思維的投射,便成為人們祈願的對象。在餘蔭山房的門、脊、牆、窗、壁等等視線集中的地方,都會有這些裝飾圖案,如玲瓏水榭的槅扇和橫披以花草圖案為主,各扇門的門額圖案也常見瓜果的形象。除此外,還有一些有趣的事物也作為裝飾圖案,比如官帽、萬字紋、回紋等。它們既有飾美的成分,又飽含著園主護佑家人的美好願望。
這些裝飾圖案,承載於灰塑(分布於門楣、窗欞、山牆牆頭、牆面、屋簷瓦脊等部位)、木雕、磚雕、窗花中。它們有的以諧音的方式道出吉祥的意義,比如紅色的蝙蝠諧音「鴻福」、瓶諧音「平」(安);有的是物品本身所關聯的吉祥意義,如花代表「花開富貴」、成串的瓜果寓意「子孫昌盛,家族興旺」、官帽則含有「加官進爵」的意義、鰲魚(常出現於門額上的磚雕圖案)則有防火避災的用意;有的則直接用文字圖案敘述,如深柳堂後巷的天井處和瑜園內,都有「壽」字的浮雕,呈現的就是希望家人延年益壽的願望。這些都是具有嶺南風味的圖案與吉祥意義。
在餘蔭山房和瑜園中,有一些裝飾圖案令人過目難忘,如瑜園中的「綠肥」處的壁雕和船廳對出的半邊橋邊牆上的壁雕;餘蔭山房玲瓏水榭的落地罩、深柳堂的室內落地罩、臨池別館的窗。綠色葉子狀淺浮雕「綠肥」下的壁雕,圖案為山水,紅綠搭配,有留白,這是江南人喜歡的風格;半邊橋邊牆上的壁雕,圖案中的牡丹花,寓意子孫枝繁葉茂。玲瓏水榭的落地罩,以藤蔓上棲滿金色的喜鵲為圖案,寓意「喜上枝頭」;深柳堂的室內落地罩,有二,一是松鶴延年落地罩,寓意「延年益壽,富貴吉祥」,二是圖案為鑲松鼠葡萄罩,葡萄藤的寓意是希望子孫繁衍昌盛。
當然,這些圖案中也不乏園主志向的代言之物,如梅、蘭、竹、菊等。和中原、江南的士大夫一樣,這是園主作為中國傳統文人所希望呈現的品格。
最讓人驚訝的是,園主的美好願望,不僅寄寓於圖案中,還託付在形成園子「嘉樹濃蔭」的各種植物中。有心者會注意到,園中(包括瑜園)許多靠牆的地方都種有竹。在嶺南的民俗中,竹有「富足」的寓意,民諺即云:家有百從竹,不愁不富足。深柳堂前對植的那兩棵老榆樹,也是可見故園主的心機:「榆蔭」與「餘蔭」諧音,表達對祖上「餘蔭」的念想。坊間還傳說,光彩豔麗的錦雞喜棲榆樹。而鄔彬的祖母曾被鹹豐帝下詔書讚許:「光生褕翟常昭彤管之輝」,他從褕翟的豔美想到錦雞的羽色,就想到植榆以棲錦雞,以此彰顯鄔家女眷的榮耀,也為後代女眷樹起楷模。而堂前攀緣的炮仗花,花開如紅雨,寓意富貴、吉祥。園中的桂花和蘭花,寓意「金玉滿堂」,也暗含「蘭桂齊芳」的炫耀——鄔家有「一門三舉人,父子同折桂」榮耀時光;酸楊桃、洋紫荊、南洋杉三種植物,是取其諧音,以營造「三陽開泰」的吉祥氣氛。如此種種嶺南人的俗例,不再臚列。
有書香、有趣又兼實用,廣府人家的品味
故園主鄔彬,可謂成功人士。少年苦讀,19歲時即縣試第一,1855年中舉;中舉前一年入仕,一年後因「克襄王事」被鹹豐皇帝誥授為通奉大夫,官至從二品。三年後辭官歸鄉,主持打理家族產業。至此,他完成了從文、從仕、從商的人生大業。這樣的經歷所凝結而成的鄔氏人生哲學,在餘蔭山房裡有所迴響。通俗點說,就是有書香,有趣,又兼具實用價值,不像江南園林那般有儒氣,有審美趣味。
鄔彬的文人作派,可從深柳堂(源自劉慎虛的《闕題》詩句「深柳讀書堂」)大門上方牌匾「大雅含宏」管窺一斑。這牌匾是園主當年親筆寫下。它為餘蔭山房的文人氣質定調,即儒雅、大方。這見於當年園主精心布置了近百條對聯、楣額、題詠、橫匾、楹詩,凡有門必有楣,逢景必有聯,只要移步換景,便有脈脈書香如影相隨;見於玲瓏水榭所營造的「八景」,那是與詩友們吟詩對唱的靈感之源;見於梅、蘭、竹、菊的圖案和活生生的植株,它們營造的園主的文人氣節;見於深柳堂、臨池別館等室內擺件的文質彬彬,其中包括乾隆朝大學士劉墉、「晚清三大才子」梁山舟、翁方綱、張船山等人的手跡……
鄔彬雖曾為官,但僅在位幾年,是典型的不樂宦海的廣府人。但對於這段經歷,他似乎也有所懷念,怎麼辦呢?那就建座孔雀亭養孔雀吧,見著它的翎羽,便能勾起為官的往事和曾經戴著官帽的威風,可解掛懷之念。況且,孔雀亭還能與來燻亭構成「八景」中的「孔雀盡開屏」。實在是妙啊!
但為官只是他人生的一個小插曲。作為一個見過世面的廣府人,他有著靈活的頭腦,並伴著有趣的靈魂——孔雀亭的修建就是一個例子,更有趣的臥瓢廬,他在這裡的窗戶弄了個小小的機關,運用玻璃色彩的變化,為園子重構出嶺南難得一見的紅葉秋景、飄雪冬景,以取悅那些常來常往的賓客們。想像當時的人們,從夏日的園子裡走來,臉汗涔涔,卻透過窗戶看到了滿園的紅葉、飄雪,會何等的歡樂?這主人,確實是有趣的人。
這私家園林畢竟還是個生活之所,生活的便利才是重中之重。嶺南之地,長夏短冬,雨多氣潮,居所要保持通風、光亮,又要能遮風擋雨,實在需要巧思。餘蔭山房園主的解決之道,就是天井和窗戶的設置。天井自不必說了,嶺南民居的標配;窗戶,餘蔭山房用的是滿洲(周)窗,而且是大號的,太陽不太時,開窗,光亮通透,有風徐來;太陽猛烈時,配合外廊和冷巷,關窗留縫,遮光通風,一樣也不落下。雨多潮溼時關窗,因有天井的透亮,室內也不顯暗。
從更大的範圍看,那些花去了大錢的水景和植物,除了用於造景,其實也是營造舒適小氣候的理想幫手。大戶人家,也真是有錢任性,而且任性得實在!
餘蔭山房,就是這般味道。
感謝鄔舉人,在這裡所見到的每一寸生動,都是你漾起的波瀾,漂進我的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