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逸是一種有目的、有選擇、有價值判斷和精神追求的行為,古往今來,都有很多人選擇隱居深山,忘情於山水。最近看到有人提出:古代隱士多是自我封閉,這種人生是否有意義的問題。針對這一問題,主要有兩部分的疑惑:
第一,古代隱士隱居起來,是一種自我封閉;
第二,古代隱士選擇隱居,是否有意義?
本文認為古人隱居不是一種自我封閉的行為,而是一種保護人生初心和道德防線,或是社會風氣的影響,而選擇忘情山水;針對隱士們的人生選擇,將通過他們一生的成就來評判一下他們的人生,是否有意義。
隱逸思想的出現最早可追溯到先秦時期,莊子在諸侯國混戰的時候,不願與同流者合汙,而選擇辭官歸隱;《楚辭》中的《招隱士》也寫道「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表達古人的隱居行為。發展至魏晉時期,沿襲了先秦時期的隱逸主題,在玄學、道教的思想衝擊下,大量的文人創寫了描寫隱逸生活和表現隱逸思想的作品。
這些文人中,有的是因為仕途坎坷而不得不隱居,有的卻是主動拋卻功名利祿,主動選擇隱居,但無論是何種方式,都不是自我封閉,而是一種人生追求。
孔子在《論語·泰伯》中寫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者則見,無道則隱」。曹魏後期,政局混亂,曹芳等皇帝昏庸無能、荒淫無度,司馬氏趁機奪權,掌握朝政,為了清除異己,穩定政權,便誅殺了很多曹氏時期的文人士大夫。許多前朝留下來的士人既不滿於司馬氏的統治,更忐忑自身會被司馬氏誅殺。
「竹林七賢」之一阮籍就是如此,阮籍本有著濟世之志,與建安時期的豪情壯志亦步亦趨,在曹魏政權衰落後,阮籍的政治理想落潮,面臨汙濁的社會和短暫的人生,阮籍無法找到真正的出路,只好故作曠達,寄情山水,隱居山林,如他在《詠懷詩》其一中寫道: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阮籍在仕途失意後,創作了82首詠懷詩,記錄了自己在隱居山林時期苦悶、孤獨的情緒。這第一首作為發端,既點名了自己隱居的環境,又真實記錄了對身世的無奈、人生無常的感慨。
其實,阮籍曾多次被司馬氏邀請做官,但阮籍卻多次拒絕,最終為了保護自身姓名,不得不出仕,出仕後的他過著酣飲無暢的生活,不理政事,這種隱逸行為符合《周易》中的「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作風,正是表達了自身傲視功名利祿,追求人生高風亮節的理想行為。
孔子說:「隱居以求其志」,這裡的「志」不是儒家思想中的「官位利祿」,而是一種「志業」,樂於隱居的文人將「隱」視為人生志向,力求享受山水之樂,領略自然的意趣,追求一種符合人類本性、返歸自然的生活。
如「古今隱逸之宗」陶淵明在看透了社會腐朽,卻沒有力量去改變社會時,只好追求自身道德的完善,便主動放棄官位,拋卻功名利祿,堅定地選擇了躬耕田園,隱居山林,創作了大量以農事為題材的詩歌,如《歸園田居·其三》中寫道: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親身躬耕田園,並享受田園甘苦的隱士,在這首詩中,陶淵明正是著重抒寫了自身的躬耕生活體驗,親自種豆、鋤草、早出晚歸,宛若一位普通的農夫,尾句的「但使願無違」卻彰顯了他對人生初心的堅守,可以說,陶淵明的主動隱逸正是一種人生樂趣。
同樣,東晉官宦世家王羲之,出身高門卻淡薄宦情,好隱居,以山水吟詠為樂。據《晉書·王羲之傳》記載:
羲之雅好服食養性,不樂在京師,初渡浙江,便有終焉之志。
這段記載正是凸顯了王羲之對人生的追求,證實了古人想做隱士,是個人的人生志趣罷了。
所以說,古人選擇隱居,並不是自我封閉,他們或遭遇著社會的變革,與世俗的格格不入導致他們做一名隱士,築建一所山水田園作為個人的精神處所,來排遣內心的苦悶心緒;或是在看破政治社會後,在玄佛思潮的影響下,主動選擇做一名隱士,享受人生樂趣,這也是一種志向追求。
若要探討這個問題,必須得了解陶淵明的社會影響。
陶淵明在魏晉時期是以「隱士」著稱的,但他的文學創作作品卻未得到高度的評價,這是因為他平淡樸實的文風與當時「詩賦流麗」的華麗文風格格不入,直到南朝蕭統發現陶淵明的文學價值,才成為第一位推崇其人格和文學作品的人。到了唐朝,王維、孟浩然均有過對陶淵明的模仿;在宋朝,在蘇軾、朱熹等人的推崇下,才真正奠定了陶淵明的文學地位。
以陶淵明為代表的隱士,他們或厭倦了官場,或逃離仕途的失意,多選擇隱居田園,或在陶淵明身上找尋人生的價值,並藉機安慰自己,如唐代詩人白居易在仕途失意後,創作了多首閒適詩,並在詩中點出對陶淵明塑造的精神世界的肯定,他在《官舍小亭閒望》中寫道:
風竹散清韻,煙槐凝綠姿。日高人吏去,閒坐在茅茨。葛衣御時暑,蔬飯療朝飢。持此聊自足,心力少營為。亭上獨吟罷,眼前無事時。數峰太白雪,一卷陶潛詩。人心各自是,我是良在茲。回謝爭名客,甘從君所嗤。
白居易的閒適詩「尚俗」,體現著禪、道、釋的人生態度,這首詩正是寫於白居易在厭倦了官場之後,開始尋找人生寄託,「一卷陶潛詩」既道出了白居易晚年的人生追求,又側面反映了陶淵明這位隱士對後世的影響,恰好體現了隱士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類似的,又如蘇軾,他一生摯愛陶淵明的詩歌,並肯定他的隱士行為,創作了大量的「和陶詩」,如蘇軾的《和陶讀<山海經>》中寫道:
今日天始霜,眾木斂以疏。幽人掩關臥,明景翻空廬。開心無良友,寓眼得奇書。建德有遺民,道遠我無車。無糧食自足,豈謂谷與蔬。愧此稚川翁,千載與我俱。畫我與淵明,可作三士圖。學道雖恨晚,賦詩豈不如。
蘇軾是文學史上為數不多的一貶再貶的文人,與眾不同的是,貶謫讓蘇軾成長,並鑄成了其樂觀的人生態度,遭貶的蘇軾曾多次寫信給弟弟蘇轍坦誠說自己:「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表白陶淵明對其精神樂園的塑造,而這首詩中寫「畫我與淵明,可作三士圖」更是表達了自己恨不得與陶淵明生活在同一時代,共飲賞菊花,共耕田園的渴望。
如此看來,隱士們隱居到底有沒有意義?答案是肯定的。
文人選擇隱居成為隱士,是基於中國農耕文化的本質,隱士代表陶淵明生前是孤獨的,但在被後人挖掘後,其生命光輝逐漸放射,並構建了一代又一代,中國士大夫的精神堡壘,用以保護自己人生選擇的自由,創作了大量的詩詞,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朵璀璨的花蕊。顯然,隱士們的生活,是非常有意義的。
古代的隱士選擇隱居田園,並不是自我封閉,他們或受困於仕途的失意,而選擇保護自身的入仕思想,不願同流合汙;或將隱居視為人生追求,當做生活樂趣,寄情山水,享受自然;凡此種種,皆尋找到了生活的旨趣,而非無意義的舉措。
反觀當下社會,越來越多的人仰慕李子柒視頻中的田園生活,在她的視頻中,我們常看到陶淵明筆下的「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的寂靜與美好,感受到「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的愜意,這難道不是隱士對後世的影響嗎?若我們深受這種田園美好的影響,恰好印證了其隱居的意義、人生的價值。
作者:蔡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