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與周作人的推崇傾慕截然相反,魯迅對《顏氏家訓》並無好感。他在1933年10月所寫的《撲空》中對「顏氏的渡世法」多有譏評。
周作人 東方IC 資料圖
早在孔德學校任教期間,周作人就「曾經給學生講過一部《孟子》,《顏氏家訓》,和幾卷《東坡尺牘》」(《隅卿紀念》,收入《苦茶隨筆》);其後在北大開設「六朝散文」課程,仍然將歷來被視作修身持家讀物的《顏氏家訓》列為講授內容。箇中緣由正如他後來在演講中所說的那樣:「《顏氏家訓》本不是文學書,其中的文章卻寫得很好,尤其是顏之推的思想,其明達不但為兩漢人所不及,即使他生在現代,也不算落伍的人物。對各方面他都具有很真切的了解,沒一點固執之處。」(《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第二講)在揄揚備至中呈現出頗為獨特的閱讀趣味。
既然有著格外的偏嗜,研讀當然也應更加精彩,可惜當年課堂上的講義並未留存。幸好周作人在1934年4月寫過一篇《〈顏氏家訓〉》(收入《夜讀抄》),摘引原書不少片段並加以評析,倒是可以藉此略窺究竟。比如書中《風操》篇有一段言及六朝喪葬習俗:「偏傍之書,死有歸殺。子孫逃竄,莫肯在家。畫瓦書符,作諸厭勝。喪出之日,門前然火,戶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斷注連。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彈議所當加也。」周作人就格外稱賞,認為由此「可以見顏君的識見,寬嚴得中,而文詞溫潤與情調相副,極不易得」。只是「章斷注連」一句頗為費解,即便是受他推重的清人盧文弨校注本,對此也未置一詞。周作人參考《倭名類聚抄》、《和漢三才圖會》等詳加考索,認為「注連」一詞,「日本古書寫作端出之繩」,而「章斷」當與之意近;「此種草繩,古時或以圈圍地域,遮止侵入,今在宗教儀式上尚保存其意義,懸於神社以防褻瀆,新年施諸人家入口,則以闢邪鬼也。《家訓》意謂送鬼出門,懸繩於外,阻其復返,大旨已可明白」。其實在數年前,他就有過類似的推測。《語絲》雜誌於1926年連載過他翻譯的《古事記神代卷》,在第二十九節敘述「布刀玉命急忙將注連掛在後面」時,有譯註云:「注連繫採用《顏氏家訓》語,亦作標繩。……用作禁止出入的標誌,當掛在神社入口,今正月人家門口亦猶用之,蓋以闢不祥也。」(載《語絲》第七十八期)就聯繫《風操》篇加以介紹。《〈顏氏家訓〉》中的結論與此一脈相承,而闡述得更為周詳。周氏晚年校訂《古事記》譯文,對譯註也予以增刪,可依然言及「注連繫用《顏氏家訓》原語,《日本書紀》寫作『端出之繩』」云云(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可見自始至終均持此觀點。
儘管周作人只是通過散文和譯著來略述己見,但因能發前人未發之覆,還是引起其他學者的關注。劉盼遂在《顏氏家訓校箋補證》(載1931年《女師大學術季刊》第二卷第一期)中就迻錄《古事記神代卷》的譯註,並加按語說:「以稻草之標繩為『注連』,當有所出,姑志以俟知者。」因不明詳情而深表遺憾。楊聯陞的《〈老君音誦誡經〉校釋》(載1956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八本)在箋注「幽謫不解,復注子孫」數句時,也順帶提到:「《顏氏家訓•風操》『祓送家鬼,章斷注連』,注連之注即此復注子孫之注。又日本有注連繩,祠祀時用為隔絕之標識。」雖然沒有明言,恐怕也參酌過周氏的意見。因為就在撰作此文期間,他曾提到「近看周遐壽《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裡的人物》兩書」(1956年5月2日《致胡適》,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論學談詩二十年:胡適楊聯陞往來書札》),又說「我近來收集周作人一生的書,已近八、九冊」(同上,1956年5月11日《致胡適》),對其著述絕不會陌生。周法高則在《顏氏家訓匯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0年)中引錄劉、楊兩家之說而別無異詞,等於間接接受了周氏的結論。周作人雖非嚴格意義上的學者,但在民俗、風物等領域涉獵廣博,對日本文化尤為深造有得;且就研究方法而言,實即「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陳寅恪《王靜安先生遺書序》,收入《金明館叢稿二編》),頗能順應晚近學術研究的新潮流。劉、楊、周三位採信其說,正是順理成章之事。
不過在《〈顏氏家訓〉》中,周作人也委婉地提到:「至於章斷注連字義如何解釋,則尚未能確說耳。」對自己的判斷是否準確,其實並無十足把握。時隔半個多世紀,王利器的《顏氏家訓集解》(中華書局1993年)就並不認同周說。在仔細搜尋相關書證後,他認為「章」乃指道教徒舉行法事時上達章奏,「注」則指疾病,因而「章斷注連者,謂上章以求斷絕亡人之殃注復連也」。為了徹底批駁周氏,他著重探究「注連」的確切含義,首先發現《幽明錄》中有「更相注連,兇禍不已」的記載,「與顏氏所說正同,持以較日本之所謂注連,其事各別」;隨後引錄《抱樸子》「後子孫轉相注易」以及《釋名》「注病,一人死,一人復得,氣相灌注也」等內容,指出「注易即注連」,而「注病即今之傳染病」。王氏另撰有《肘後方的貢獻》(載《成都大學學報》1989年第三期),提到葛洪《肘後方》中有「治屍注鬼注方」,得病者「累年積月,漸就頓滯,以至於死,死後復傳之旁人,乃至滅門」;進一步證實「章斷注連」是指「向天曹呈上章奏,請求送走家宅瘟神,斷絕注連禍殃耳」。周作人的大膽猜測,至此才終被判定並不足取。
周作人在《〈顏氏家訓〉》中還特別指出,由於作者屢經喪亂,故「積其一身數十年患難之經驗,成此二十篇書以為子孫後車,其要旨不外慎言檢跡,正是當然。易言之即苟全性命於亂世之意也。但是這也何足為病呢,別人的書所說無非也只是怎樣苟全性命於治世而已,近來有識者高唱學問易主趕快投降,似乎也是這一路的意思罷」。對個別詞句的誤解畢竟無傷大雅,而且經過後來者的不懈努力,終究能夠尋得正解;而這番對全書旨趣的解讀雖屬正解,但在特定時局下過分強調渲染,卻不免誤人惑世,某種程度上又未嘗不可謂之誤解。此時距他落水附逆還有數年,但其最終接受偽職似乎也能從此捕捉到些許蛛絲馬跡。在抗戰即將勝利之際,周作人寫過一篇《文壇之外》(收入《立春以前》),感慨道:「我的理想是顏之推的《家訓》,但是這怎能企及,明知是妄念,也是取法乎上的意思,所謂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而已。」儘管時異勢殊,對顏氏的遭際卻感同身受而欲加以仿效,此前標舉的「苟全性命於亂世」更不啻為替自己所作的辯解。
魯迅 東方IC 資料圖
與周作人的推崇傾慕截然相反,魯迅對《顏氏家訓》並無好感。他在1933年10月所寫的《撲空》(收入《準風月談》)中對「顏氏的渡世法」多有譏評,認為「假使青年,中年,老年,有著這顏氏式道德者多,則在中國社會上,實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有蕩滌的必要」。這顯然是借題發揮,反對將顏氏迫不得已的無奈抉擇轉化為心安理得的生存技巧。文章直接針對的雖然是正向年輕人推薦《顏氏家訓》的施蟄存,但也著重聲明:「問題是不專在個人的,這是時代思潮的一部。」對乃弟的志趣喜好,魯迅無疑知之甚深,所謂「時代思潮的一部」是否包括業已和自己形同陌路的周作人在內呢?其中頗耐人尋味。(文/楊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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