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市,華燈初起,夜巴黎舞廳。
金大班領隊,身後跟著十來個打扮入時的舞娘,綽綽約約地登上舞廳的二樓。
金大班穿了一件黑紗金絲相間的緊身旗袍,梳著道士髻烏光水滑地高聳在頭頂上。
耳墜,項鍊,手串,發針,金碧輝煌地掛滿了一身。
今天,是她最後一次帶班。
金大班,原名金兆麗,原先是上海百樂門舞廳的頭牌。
人送綽號「玉觀音」。
在風月場中打拼了二十年,硬生生把自己熬到了四十歲。
著急了,把自己嫁給了一個六十多歲的南洋商人。
想當年,她是多麼鄙視這種行為。
她還曾經對那些姐妹誇下海口:
我才沒有你們那樣餓嫁,個個去捧塊棺材板。
可是,現在金大班不得不向現實低頭了:
以前捧棺材板的姐們過著老闆娘的生活。
自己呢?還在舞廳混著。
容貌呢,還殘留著青春的痕跡,但已經出現了尾巴。
她湊近化妝鏡,細細看著自己:
那張濃妝豔抹的臉蛋上,眼角突然出現了幾把魚尾巴。
難怪以前的姐妹要去捧棺材本?
「棺材本」好糊弄呀!
金大班要捧的棺材本,叫陳發榮,新加坡人。
有一個小橡膠廠,兩棟老房子,前房老婆的兒女也早分了家。
除了年紀大些,出手有點摳,卻還是個實心人。
而且這麼個土佬兒,也肯為她一擲千金,在陽明山為她買了一幢八十萬的別墅。
這對一個摳門的人來說,也是十分難得了。
不過,最讓金大班得意地是,這個老男人竟然說她只有三十歲。
說得金大班樂了好幾天。
和陳發榮結婚,唯一讓她有些內疚就是秦雄。
秦雄比她小七八歲,是個跑船的。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金大班最後的溫情。
秦雄跑船時,經常會給她一些小玩意。
他是對她動了真情的。
有一天,秦雄興衝衝地拿著存著給她看,他已經存了七萬塊錢了。
再過五年,就可以買房娶她了。
金大班對他苦笑:五年,一個四十歲的女人還有五年麼?
四十歲的女人沒有工夫談戀愛。
四十歲的女人連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
抬起頭來,對著鏡子惡毒地笑了起來。
化妝室的門開了,一個年輕的舞娘走了進來。
是朱鳳。
半年前才從苗慄到臺北,老子是酒鬼,後媽不容,逼了出來。
朱鳳剛進舞廳,因為不會應酬,受盡了欺侮。
金大班可憐她,將舞場的十八般武藝都傳給了她。
還百般替她拉攏客人。
朱鳳還爭氣,半年下來,也混得風生水起。
所以,她很感激金大班的知遇之恩,什麼事情都要依賴著。
朱鳳進門半天都沒說話,金大班就察覺不對。
她轉過身,朝著朱鳳身上,狠狠地打量了一下。
剎那間,她恍然大悟:
「遭了毒手了吧?」
原來,這幾個月來,朱鳳和一下香港來的學生打得火熱。
可誰知,朱鳳竟然動了心,還懷了孩子。
「你明天到我那裡來,我帶你去把你肚子裡那塊東西打掉。」
朱鳳受到了驚嚇,護著肚子,一臉抽搐,白得像張紙一樣。
那雙眼睛兇光閃閃,充滿了怨毒。
這種眼神讓她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時,她是多麼愛著月如啊!
甚至還懷上了月如的孩子,任憑姆媽如何威逼利誘,她都抵死保護孩子。
但是,最後還是被「暗算」了:
姆媽偷偷下了藥,孩子被打了下來。
「拿去吧」金大班把一隻一克拉半的大鑽戒邪了下來,擲到朱鳳懷裡。
「值五百美金,夠你用一年半載的了,生了孩子,也不要再回來了。」
朱鳳根本不適合吃這碗飯,金大班暗恨自己看走了眼。
白白糟蹋了她的辛苦栽培。
真正屬於夜巴黎的應該是簫紅美這樣的舞女。
將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讓男人不斷為她花錢,還不讓男人佔到任何便宜。
這才是做頭牌舞女的材料。
朱鳳只有給她拾鞋子的份。
可是,誰還沒有年輕過?誰還沒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呢?
她,金大班,不也曾經為了月如尋死覓活過嗎?
自從月如那個大官老子,派了幾個衛士來,把他從他們的愛巢綁走之後,
她就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見她那個小愛人了。
而孩子被打下來了之後,金大班嘗試了各種自殺的方法:
吞金、上吊、吃老鼠藥、跳蘇州河------
總是死不掉之後,金大班決定要好好活著了。
「金大班——」
金大班轉過身來,看到一群小夥子,正在向她招手亂嚷。
她的注意力被一個安安靜靜的男孩子吸引了。
這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小夥子,周身都露出怯態。
金大班向他伸出手,笑盈盈地說道:
「我們這裡不許白看呢,今晚我來倒貼你吧。」
說完,兩人就進了舞池。
金大班借著舞池邊的柱燈,端詳這個年輕人。
她發現他竟然臉紅了。
大概只有第一次來舞池的才會臉紅。
到舞場來尋歡竟然也會臉紅——大概她就是愛上了會紅臉的男人。
那天晚上,月如也是一直紅著臉。
當晚,她便把他帶回了家裡。那是月如的第一次。
她抱著月如就哭了。
一剎那,她覺得她在別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汙,都隨著她的淚水流走了。
「這個舞我不會跳。」那個年輕人說道。
他停下來,很尷尬。樂隊剛換了一個曲子。
金大班很溫柔地看著他,說道:
「不要緊,你跟著我,我來替你數拍子。」
明天的金大班,會在哪裡?已經不重要了。
眼下是最要緊的。
她把那個年輕人摟在懷裡,面腮貼著他的耳朵。
輕輕地數著:「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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