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我的小說裡迴響著歸有光的餘韻

2020-12-21 新華網客戶端

  汪曾祺的小說是散文化小說的代表。他一直認為短篇小說應該有一點散文詩的成分,堅信這兩種文體的「分界處只有一道籬笆,並無牆壁」。考察汪曾祺小說散文化傾向的成因,沈從文的影響自不必說,中國文學傳統特別是明代歸有光的影響很大。汪曾祺在其《小傳》裡明言:「中國的古代作家裡,我喜愛明代的歸有光。」在回顧個人成長和創作歷程的《自報家門》一文中,他寫道:「歸有光以輕淡的文筆寫平常的人物,親切而悽婉。這和我的氣質很相近,我現在的小說裡還時時迴響著歸有光的餘韻。」

  一粒沙裡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

  歸有光以《項脊軒志》《先妣事略》《寒花葬志》為代表的散文,在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因為此前人們崇信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以「文以載道」為圭臬。退一步而言,文章所載至少也得是文人墨客的雅事趣事,如《蘭亭序》《春夜宴桃李園序》《赤壁賦》所記錄的少長群賢的歡宴雅集。而歸有光則將文章的題材和內容拉至煙火氣十足的世俗人間,「百年老屋」的幾經興廢,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特別是家境衰敗、親長辭世和妻子早殤的哀痛,都圍繞著「室僅方丈」的書屋「項脊軒」徐徐道來,隨事曲折,自然動人。他以《項脊軒志》等名篇,開拓出中國散文創作的新領域。

  《項脊軒志》聚焦凡人小事,悲歡離合,家道興衰;情隨景現,情寓景中,環境描寫作用突出;即事抒情,不動聲色,全文直接抒情只一句「瞻顧遺蹟,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細節精彩多姿,語言簡練生動,全篇充滿濃鬱的人情味,讀來親切感人。再如一百來字的《寒花葬志》中的描寫,「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婢女寒花的模樣躍然紙上!難怪汪曾祺覺得《寒花葬志》可當小說看。用清淡的文筆寫平常的人情,「不事雕飾而自有風味」。所以,往誇張裡說,《項脊軒志》為汪曾祺寫散文化小說做了一切準備。

  汪曾祺散文化小說所聚焦的都是凡俗瑣事、煙火日常,而非宏大題材。小說人物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賣燻燒的、賣餛飩的、賣眼鏡的、賣蚯蚓的,養雞鴨的、開肉案的、燒茶水爐的、納鞋底的,接生的、挑擔的、算卦的,車匠、鎖匠、瓦匠、銀匠、錫匠、鞋匠、畫匠……芸芸眾生組成汪曾祺筆下的形象系列。他們的休戚痛癢、悲欣榮枯,乃至一笑一顰、一日三餐,都是汪曾祺小說表現的內容或主題。他說過:「我的小說所寫的都是一些小人物,『小兒女』,我對他們充滿了溫愛,充滿了同情。我曾戲稱自己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人道主義者』,大致差不離。」即使「個別小說裡也寫了英雄,但我是把他作為一個普通人來寫的。我想在普普通通的人的身上發現人的詩意,人的美」。振臂一呼應者雲集,叱吒風雲力挽狂瀾定乾坤之類的大英雄,在汪曾祺小說中難覓其蹤。一粒沙裡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生活的一角落,一片斷」,是汪曾祺的專注和興趣所在。

  推崇「風行水上,渙為文章」的審美品格

  淡化故事情節,著意風俗民情,注重營造情調,是汪曾祺散文化小說的又一特點。汪曾祺的短篇小說有故事性,但不注重故事情節的跌宕起伏,他甚至反對情節上的刻意經營設計,推崇像《項脊軒志》那樣不事雕飾,「風行水上,渙為文章」。

  《受戒》幾乎沒有完整情節,如果強作歸納,也只能謂之荸薺庵和尚明海與村姑小英子,他們由兩小無猜到漸生情愫再到挑明的過程,其實就連這個過程也寫得若隱若現,而跟題目「受戒」相關的內容只在末尾稍作交代。小說大量描敘了當地的風俗民情、生活的點點滴滴、人物的日常行為等,以大量的細節和風俗畫面展示高郵水鄉猶如世外桃源,充滿了野趣和歡愉。

  《大淖記事》共六章,第四章才出現主要人物。前三章都寫大淖周邊的四季景色和禮俗風習,來自裡下河地區的小本生意,興化幫錫匠們的活計,大淖本地靠肩膀吃飯的男女挑夫與「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的生活日常。汪曾祺盡力描繪的是大淖那片看似無拘無束任意而為的自由天地。

  《故裡三陳·陳四》總共39小節,「陳四是個瓦匠,外號『向大人』」一句開首,隨即宕開出去,大篇幅描繪城隍廟會勝景,直到最後8小節才又迴轉到陳四,寫他因踩高蹺絕技而來的榮光和屈辱。

  《異秉》的情節主線應該是燻燒攤主王二的發達史,但是王二的家庭環境,燻燒種類和製作方法,中藥店的生意買賣和夥計們的生活景況,高郵居民的餐飲、年俗和消閒方式,作者寫得洋洋灑灑、意興盎然。汪曾祺小說可謂充滿詩意的民俗風情畫卷,自有道理在。

  因為淡化情節,不以塑造典型形象、刻畫複雜性格為追求,所以汪曾祺小說中人物形象也相對淡化。《受戒》中小和尚明海和小英子,就是生活在那片詩意水鄉的天真純樸、情竇初開的兩個少男少女。小說美在情感的純潔和人性的健康,天地人之間的明淨和諧。《大淖記事》中的十一子和黃巧雲,是遭逢生活碾壓仍然頑強求生的一對平凡男女,他們的性格都不豐滿。

  汪曾祺同樣主張感情要適當克制,不能過于洋溢,否則「就像老年人寫情書一樣」失之肉麻。他更是將語言與內容等量齊觀,「語言的浮泛,就是思想的浮泛。語言的粗糙,就是思想的粗糙」。當然,散文化小說畢竟是小說而非散文,正如汪曾祺在雜談短篇小說時提及的,「小說一般總有點故事。小說和散文的區別,主要在有沒有故事性」。他是在凝視生活日常、營造詩意情調、追求審美品格的基礎上融入故事性,這也讓汪曾祺顯得特別,甚至可以說是獨樹一幟。(作者 王澄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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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汪曾祺的書單
    「他教我的時候,我的面前放一本《史記》,他面前也有一本,但他並不怎麼看,只是微閉著眼睛,朗朗地背誦一段,給我講一段。(《一輩古人·張仲陶》)初中時又跟著老師高北溟讀歸有光、鄭板橋。說歸有光「以輕淡的文筆寫平常的人物,親切而悽婉」,跟自己的氣質很相近,「我現在的小說裡還時時迴響著歸有光的餘韻」;說鄭板橋詩文中藹然的仁者之心,使他深受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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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小學到初中,都『以畫名』。初二的時候,畫了一幅墨荷,裱出後掛在成績展覽室裡。這大概是我的畫第一次上裱。我就讀的高中重數理化,功課很緊,就不再畫畫。 錯過了國立藝專的汪曾祺,最終考入了西南聯大,與恩師沈從文從此結緣。1939年夏,年僅19歲的汪曾祺懷揣著已讀了多遍的《沈從文小說選》等書籍,告別了故鄉高郵,千裡迢迢輾轉來到昆明,順利考入心儀已久的西南聯大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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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小學到初中,都『以畫名』。初二的時候,畫了一幅墨荷,裱出後掛在成績展覽室裡。錯過了國立藝專的汪曾祺,最終考入了西南聯大,與恩師沈從文從此結緣。1939年夏,年僅19歲的汪曾祺懷揣著已讀了多遍的《沈從文小說選》等書籍,告別了故鄉高郵,千裡迢迢輾轉來到昆明,順利考入心儀已久的西南聯大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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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教我的時候,我的面前放一本《史記》,他面前也有一本,但他並不怎麼看,只是微閉著眼睛,朗朗地背誦一段,給我講一段。(《一輩古人·張仲陶》)初中時又跟著老師高北溟讀歸有光、鄭板橋。說歸有光「以輕淡的文筆寫平常的人物,親切而悽婉」,跟自己的氣質很相近,「我現在的小說裡還時時迴響著歸有光的餘韻」;說鄭板橋詩文中藹然的仁者之心,使他深受感動。
  • 汪曾祺都讀些什麼書?
    「他教我的時候,我的面前放一本《史記》,他面前也有一本,但他並不怎麼看,只是微閉著眼睛,朗朗地背誦一段,給我講一段。初中時又跟著老師高北溟讀歸有光、鄭板橋。說歸有光「以輕淡的文筆寫平常的人物,親切而悽婉」,跟自己的氣質很相近,「我現在的小說裡還時時迴響著歸有光的餘韻」;說鄭板橋詩文中藹然的仁者之心,使他深受感動。小學、中學時代大量讀宋詞, 《漱玉詞》《斷腸詞》《劍南詩鈔》 都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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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曾祺小說家都有自己的獨特的藝術世界。在汪曾祺小說中,江蘇高郵、西南聯大、農科所、京劇院,是經常出現的四大背景。他心懷悲憫與敬意,將溫潤仁愛、自然通脫的人性優美的光輝,暖暖地彌散於小說中。汪曾祺的藝術修養極為全面深厚,既傳統又現代。他的小說、散文都很有獨特的韻味,具有詩意的美感,是不折不扣的文體家。汪曾祺早年畢業於西南聯大,受教於沈從文。值得一提的是,汪曾祺還有一顆有趣的靈魂。比如他曾自嘲:「我事寫作,原因無他:從小到大,數學不佳。考入大學,成天泡茶,讀中文系,看書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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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汪曾祺小說本事
    汪曾祺的小說,很多都有本事原型。這是他在回憶文章中或隱或顯告訴我們的。 在《我的祖父祖母》一文中,汪曾祺說他祖父開了兩家藥店,一家萬全堂,一家保全堂,兩家藥店的春聯都是祖父自撰的,保全堂的春聯是「保我黎民,全登壽域」。並說:「我的小說《異秉》寫的就是保全堂的生活。」小說中把那副春聯也寫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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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自報家門》一文中說過:「如果我還不算太笨,大概跟我從父親那裡接受的遺傳因子有點關係。我的審美意識的形成,跟我從小看他作畫有關。」汪曾祺從1940年開始發表作品,小說、散文、戲劇、文論、新舊體詩等各種體裁皆有涉獵,在書畫方面也有所著,可以說與父親一脈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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