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任中書協理事的王冬齡,人稱「書壇歐陽鋒」,算得上當今文化界最富爭議的網紅之一。各種唾沫飛濺的口水戰,跟廉價酒店的小卡片一般,一波又一波,紛紛落落。
▲王冬齡,1945年生於江蘇如東。現任中國美術學院教授等職
王冬齡成名30多年,在書壇久負盛名。其書作,最擅長在草書,而最招非議地方,當是所謂創新。他的書法,幾乎要全面拋掉中國傳統書法的「正統」路徑,著意別開生面地經營空間,顯得別致、異類與新奇,跟西方現代視覺藝術最為接軌。
很大程度上,他也由此獲取了極豐厚的地位、榮譽與社會聲望。在海外,名氣尤著,有人所難及的市場與商業價值。前些年,蘋果公司的頭領庫克,造訪中國時,竟也專門找他請教書法,還將他的大字書作刻在了蘋果的各大旗艦店上,視為門面。生意人是恨不能把算盤焊接在嘴上的,所看重的,自然是老王在業界的影響力,也間接說明了王氏的地位。
▲與「學生」蒂姆·庫克,現蘋果公司執行長
只是,與此同時,王冬齡在民間,名聲很糟糕,一直被責罵為「醜書大師」。尤其是近些年來,我們的社會大眾,對主流書壇精英的態度,早由以往的仰望,蛻為平視,且多帶有警覺與對立情緒,老王更成為眾矢之的靶子,頻頻遭吐槽,被拋磚。網民們痛心疾首,一再痛罵他瞎搞,其「亂書」的罪枷,只怕是脫不下來。
我自己,對王先生的功底和精神很佩服,但對他的創新方向也不大苟同。我以為,他的書法,不是「不如3歲孩子的塗鴉」,而是不該「搞成3歲小孩的塗鴉」。偶一為之何嘗不可,必欲如此真大謬不然。
▲王冬齡作品
王冬齡先生是林散之、沙孟海、陸維釗諸大師的高弟,其傳統書法功底之好,本毋庸置疑。
所以,一定要說他搞得是醜書、亂書,是江湖書法,是邪門功夫,甚至還不如3歲小孩塗鴉,絕對不公平。有些叫罵之所以只能叫「謾罵」,是因為壓根無力看懂書法好壞,這反倒是更顯可悲的地方。王不屑回應,不能怪他清高,對牛彈琴實在強人所難。
我素以為在當下,他的實力,得列「書壇前20強」,沒啥壓力與爭議。傳統套路書法,他非不能寫好而是不願。早在1981年,首屆中國大學生書法大賽,他就是一等獎獲得者,受到一眾大師認可,不容小覷。而他的草書,在當下也得是數一數二的,一般意見還認為超過沈鵬。他當初出人頭地,不是靠「亂書」、靠炒作走上檯面的。他的傳統功底,是很紮實的。
▲早年與其恩師「草聖」林散之
據其自述,他的轉變,當始於1990年前後。那時,他有機會受邀出國傳授書法。在美國、歐洲等異域,他接觸到了現代藝術,了解到日本等國書道家們的新鮮嘗試,這些人於藝術的思維方式與創新實踐,轟炸的他「三觀盡碎」。由此,他開始反思中國傳統書法那些過度拘謹、收斂、含蓄、單調、守成的局限,酒酣膽壯之餘,就有意實驗,嘗試去拓寬中國書法的容量,去強化它的藝術表現力。
▲王冬齡在紐約,&34;創作巨幅《心經》
至此,王冬齡就義無反顧地,似盡棄所學地,走上了所謂的「現代書藝」之路。究其用心,是書法理念的與時俱進化。而具體作法,則不免亦步亦趨,實際是緊追西方藝術新潮流,且仿效東瀛書道家們的作派,將中國書法往視覺化方向牽引,甚至有意脫離「漢字」範疇,將其發揮到天馬行空的極致境地,唯線條是尚,以視覺衝擊感為最大旨趣。
▲日本書道大家井上有一(1916--1985)
他頑固而執著地認定,「世間萬物皆草書」,不僅藝術真正力量隱藏在此,中國書法也該走向世界了。
書法圈的多數同行,對王冬齡的大膽實驗,我所耳聞目見,其實也多抱讚許、默許態度的。罵王冬齡的人群中,絕少專業書法家的身影。
可若要我這外行評判,直接點就一句話:王冬齡的探索精神,在融匯多方,在創變不已,在自我突破,是可貴且應該的;但他的實踐方向,實在是走錯了,是「過猶不及」的典型。因此,我會說他不是「不及3歲孩子的塗鴉」(他完全可以寫出那種很顯高明的流行書作),而是不該搞成「3歲小孩的塗鴉」。如此實在創新過度了。
▲王冬齡草書
我所反對的核心,在於王冬齡那日益「脫離漢字化」的趨向。這裡面,最關鍵的理據在於,中國書法,在其審美範式已經確立之後,任何擺脫漢字的實踐,也許可說是很好的「現代藝術」或「行為藝術」,但很難再說是「中國書法」。他這些年來,那麼努力地去消解「中國」味道,實日漸走上「反漢字」之路,如此一來自然也就跟「中國書法」脫鉤了。
道理是淺顯的:「中國書法」四字,「中國」必須依託於漢字,而「書法」必須得有「法」——「變法」不是「無法」,也不是「亂法」。而王冬齡那些早分不清是酒後迷醉還是精心準備所寫下的那些「墨跡」,實在讓人瞠目結舌。簡直比徐冰的「天書」還錯亂,只怕他自己都不曉得所寫是什麼「字」。
他這種行為,固說不上「背離叛變」,但差不多也是「脫籍改宗」了。看他展覽上的那些「塗鴉」,雖然筆還有毛,墨還是黑墨,紙依然是宣紙,可「字」早已非「字」,黑壓壓滿面墨團而已。其藝術形式乃至精神旨趣,在王羲之與傑克遜·波洛克之間,應該還更接近後者吧。從這一層面看,王冬齡60歲以後作品,是有「草」而無「書」,說他是「亂書」也不太過分。後來,同為中書協理事的曹公,私下說「他恩師林散之只怕難瞑目」,雖說是玩笑話,也有取瑟而歌的心思吧。
▲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繪畫大師傑克遜·波洛克的作品
總之,你可以稱他是「藝術」,可我理念還是偏傳統保守,以為這些已不能歸為「中國書法」。這種創新,當然自有它的價值與意義,但不應是「中國書法」的未來之路。
的確,王冬齡先生有他的抱負與設想。很大程度上,我也理解他的苦衷,更稱許他的創變意識。可是,他似乎越界了,可謂矯枉過其正矣。
▲創作中的王冬齡
以書史而論,中國書法的傳承,系統是過於封閉了,一直以來藝術形式未免單一,留給書法家的餘地,似乎就是機械重複地模仿古人,以至於中國書法成了復古主義最強的一門藝術,現代人無論你怎麼勤奮都沒辦法與二王、與蘇黃米蔡齊驅並駕。如此強作死人門徒,當然很壓制靈性的,也與藝術的根本精神相悖謬。因此,當有些才氣縱橫、不甘為奴的書家,大刀斧闊地,意圖以創變的形式去激活僵化的書學,精神是很可貴的,其實驗意義也理應得到尊重。
▲王冬齡「亂書」
但是,盲目創新何嘗不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裡?有些創變,壓根就是徹底自我作古,是脫離中國漢字、中國書法的抽象化、美術化,乃至癲狂化,淪為妄心發作。他們將傳統審美範式完全捏碎,什麼漢字,什麼傳統,什麼篆隸,什麼楷草,什麼二王,什麼顏歐,統統都不要;書法本來必須講求的筆、墨、點、畫等等規範,也一律撂倒,如此革命,豈不謬哉!王冬齡等先生,非得自己另起爐灶,美其名曰創新,洋洋自得為「世界接軌」、沾沾自喜是為「書法續命」,未免自視過高了。
王冬齡學生王佳寧
況且,稍悉當代藝術史者,也當察覺到,這些所謂的創新,委實還說不上新意,無非將剿襲對象由自家祖宗轉向對岸鄰居而已。這是一套拾人餘唾,尾隨現代西方的觀念。他們這批人,留洋較早,自以為得風氣之先,愛跟在人家屁股後瞎跑,什麼主義呀,什麼空間啦、什麼構成啦,自詡為有趣,自認為新奇,自奉為牛氣,自吹為超越,實際是無甚高論的舊事物。
▲民間群眾最追捧的「田楷」
藝術不該有國界論,但理念與操作,確實有中西分野。王冬齡大佬們,很大程度上,是定力不足、耐性不夠、沉潛不了、信心不強,所以勇於拋卻家底,還想拿別人玩剩的鈍刀給中國書法開刀,不免自欺欺人吶。
我想,必須得反覆強調是,中國書法之本質,是漢字的藝術化,是傳統文化傳統藉助線條,得以心魂託寄的方式之一。
當代中國書法,不應拒斥創新,可創新也不是瞎折騰,更不是「以夷變夏」墮為雜耍,它當是循著漢字的本株,沿著中國文化的脈絡,自發而形成的精益求精,甚或教外別傳。就此而論,王冬齡們的東西,也許可說是好的「現代藝術」,可廟小不留神,他既然要脫離「中國書法」的範疇,那就不該鵲巢鳩佔,還盤踞在「中國書法」大旗下獵取聲名。
▲王冬齡與蘋果公司合作的藝術展
王冬齡先生的問題,在我看來,根本癥結,並不在該不該創新,而是說他的創變實踐、路徑依據及指導理念就是有偏差的,是近乎失敗的。他自詡「人書俱老」、「心手兩暢」、「天人合一」,還扯上「現代性與國際性」的大法衣給背書,可表現在效果上,不過是將質雅高古的中國書法退化為了一種平庸俗氣的花架子,甚至是天橋賣字雜耍罷了。「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託缽效貧兒」,終究只是落入了形式上改頭換面的窠臼,又消解掉了中國書法得以立足的骨架和精髓,是欲合卻離,壞在兩失。王冬齡先生們,以亂法自矜,豈不謬哉?
從這一點而論,其所謂創新,確實是在有意無意之中,給當下書家開了個惡例。「虛名易得,實學難求」,這是林散之先生,30年前贈予王冬齡的一句話,我期盼他在名流宴席上,醉眼惺忪之餘,還能偶然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