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闢之,不得與之言。(《論語·微子》)
朱熹注「何德之衰」曰:「接輿蓋知尊孔子而趣不同者也。鳳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接輿以比孔子,而譏其不能隱為『德衰』也。」
楊伯峻先生譯:「為什麼這麼倒黴?」錢穆先生譯:「怎麼你德如是般衰呀!」李澤厚先生譯:「為什麼德行會這麼衰落!」
以理度之,「不能隱」,可謂「不智」或「惑」,不可謂「德衰」。德,乃人所具有之品格,或高尚,或卑微,人人都會有,實際是以一定的標準對每個個體人格的評價。接輿既以「鳳」喻孔子,不會以為孔子無德或德衰。
錢、李兩位先生所譯與情理相去太遠。而「倒黴」似乎是說一個人的時運不好,運氣背,是一種外來的機遇,略似於《論語》之孔子言語中的「命」。「倒黴」似應說「命蹇」,不應說「德衰」。且三位先生的譯文,與下文的意脈也不順通。既譏其德衰,又諫其歸隱。
「德」有時可以指人的精神狀態,如「德行」(也作德性),有時譏諷一個人精神萎靡不振,神情沮喪,由於缺乏信心而行為舉止失常、頹廢,常說「瞧你那副德行!」
《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孔子風塵僕僕,周遊列國,然天下莫能用,「斥乎齊,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間」,這些挫折和打擊,不能不使孔子心靈受到創傷。他的理想追求與現實社會生活始終存在著矛盾,他內心充滿了痛苦和無奈!
「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憲問》)
「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雍也》)
人生的困惑折磨著他,難免有時神情沮喪、疲憊。楚狂接輿之「德衰」,蓋指此乎?
他勸慰孔子,「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過去的事情不能挽回了,但未來還可以把握,還可以補救,不必如此憂傷、頹喪,所以,「孔子下,欲與之言」。
我的理解:「何德之衰」,意思是「為什麼精神這麼沮喪」?
「今之從政者殆而」,朱熹註:「殆,危也。」
錢穆先生譯:「當今那些從事政治的哪一不是危殆之人,怎可與之有為呀!」楊伯峻先生譯:「現在的執政諸公危乎其危!」李澤厚先生譯:「今天搞政治的實在是不行啊。」
「今之從政者」怎麼就「危殆」?是陰險?還是奸詐?何謂「危乎其危」?是最「危」嗎?都不明確,不知所云。
三家譯文相較,以李先生譯文最為切意。不過,「不行」還是稍嫌含糊,且「殆」也不能直接解釋為「不行」。
「殆」可通「怠」,懈怠。如《詩經·商頌·玄鳥》:「商之先後,受命不殆。」《商君書·農戰》:「農者殆則土地荒。」《後漢書·崔駰傳》:「矜矜業業,無殆無荒。」這些句中之「殆」皆通「怠」,「懈怠」之義。
楚狂接輿之意,蓋謂「今之從政者」懈怠,輕慢,喜弄權而不作為,有驕人之色而無敬業之心,百廢待興而不知理,位尊權重而瀆其職,正如後來劉基所諷刺的那樣,「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縻廩粟而不知恥」(《賣柑者言》)諸如季桓子之流,「齊人歸女樂」 「三日不朝」(《微子》)。
孔子曾經回答子貢「今之從政者何如」之問說:「噫!鬥筲之人,何足算也!」如今的從政者,都是些心胸狹窄,見識淺陋的無能之輩,哪裡稱得上「士」?「士」皆不足稱,焉能有所作為?以此詮釋李先生的「不行」,豈不更好!
因此,我訓「殆」通「怠」,譯「今之從政者殆而」為「今天從事政務的人輕慢懈怠啊!」「輕慢懈怠」,難與有為,所以楚狂接輿勸導孔子改弦易轍,說「來者猶可追」。